第16章 16
《雍史·列傳·卷二十一》
陸慎搖頭,此人雖勇猛,卻莽撞,只能做個衝陣的猛將,卻不能做獨領一軍的將才。道:“你那日雖言語輕浮,卻無調戲褻玩之意,又並不知崔氏的身份,不知者無罪。我雖治軍嚴苛,卻也不會以此加罪士卒。”
那校尉擡頭,既然不是因爲這個,那主公爲何罰自己?
陸慎接着道:“宣州新克,兵卒徵收,新兵演武,諸事皆繁雜,正是用人之際。你乃中軍校尉,不在軍中司職,卻在此長跪,是何道理?”
那校尉見陸慎並不把那日的事放在心上,想到自己因此怠慢司職,頓時羞愧萬分,又想主公不拘泥出身,從寒士中簡拔自己於左右,是何等的知遇之恩?一時涌出淚來:“主公待標下之厚,臣無以爲報。”
陸慎嗯了一聲,揮了揮衣袍:“自去領罰吧!”
陸慎喜潔,進得屋內,沐浴後,便在臨窗的大案上寫字。這是自他幼時養成的習慣,倘無軍務,每日必寫一篇大字,以靜其心。自接掌陸氏以來,更是五六年不得間斷。
杭卿奉了茶進來,站在桌旁回話:“主子那日吩咐把一批明崗大師的玉器送給夫人,我私心想着府裏太太、姑娘也喜歡,便把玉釵手鐲類的留下,也說不上什麼值錢稀罕的話,取個心頭好罷了。往夫人那裏送了一套玉杯、一茶晶花插,另外添了些金箔、布匹,又十二個時令應節的香袋。也不知妥當不妥當?”
陸慎筆下不停,只淡淡嗯了一聲,並沒有別話。
杭卿站在原處,盯着窗戶下的青銅泥金瑞腦飄出縷縷青煙,見陸慎並沒有發話叫她出去,又才接着道:“兩位嬤嬤的病好些了,大夫說,總是水土不服,年紀又大,這才起了病症。太太來了信來,說叫兩位嬤嬤仍舊回雍州去將養。”
陸慎聽了,過得片刻,放下筆來,喝了口茶,吩咐:“你素來妥帖,這些你自己安排便是。”
杭卿道了聲喏,又回稟:“這幾日,夫人閉門不出,一概人都不見,只昨兒上晌派了人來說想去山上道觀裏,打平安醮。主子不在,想着外頭人雜事多,我也不敢做主。”
陸慎聽了,微微沉了臉,瞥見書案上的一本《陸氏家訓》,叩了叩桌面,道:“拿去給崔氏,叫她每日抄十遍送來。”
杭卿道了一聲是,雙手奉了書出來,打發了桂圓、蓮子兩個小丫頭送了去給林容。
兩個丫頭走走逛逛,把園子倒逛了一大半,這才捧了書到林容的院子裏。
林容正沐浴過了,坐在窗戶前瞧鳳簫打絡子,只見那丫頭挑了幾縷絲線,手上的動作飛快,不過一會兒便打了一條攢心梅花的絡子,懸在香墜兒上:“主子,您瞧瞧,可還妥當?松花配柳黃、桃紅、蔥綠這些顏色都好看,可惜這些絲線顏色不大正,過一次水就用不了了。”
一面說一面抱怨:“這位新來的杭卿姑娘厲害得很,連我們這些丫頭等閒也不許出門了。要辦什麼事,要拿什麼東西,統統都是她指派人去。前兒主子叫我去道觀裏添些香油錢,也叫她駁回來了,說什麼外頭的差事自有外頭的人辦,我這樣的丫頭只管在內院侍候。”
鳳簫說了半晌,見林容沒答話,回過頭來見她撐着下顎發呆:“主子,以我看,這杭卿姑娘可不是個尋常伺候人的丫頭。”
林容正發愁怎麼想法子去那個道觀裏,打聽千崖客的消息,只淡淡嗯了一聲,聽見槅扇外頭有人來,問:“誰來了?”
翠禽繞過屏風,手上拿着一本書:“是止戈院打發小丫頭來,說是君侯命縣主每日抄十遍《陸氏家訓》,明兒這個時辰來取。”
林容接過來,見那本家訓足足十多頁頁,算下來得幾千字,每日十遍,只怕抄到半夜也抄不完:“每日十遍?要抄幾日?”
翠禽搖搖頭:“沒說。也沒說是什麼緣故。”陸慎此人御下嚴苛,倒是沒人敢假傳他的命令。
林容一口氣哽住,不知又是哪裏得罪了陸慎。倒是曲嬤嬤一臉喜滋滋,忙令丫頭們備筆墨來:“縣主是陸家的媳婦,自然是要知道陸氏家訓的,這纔是把縣主當自家人的意思呢。”
林容無言以對,叫衆人逼着一直抄到五更時分,實在忍耐不住,扔了筆,往牀上大睡了一通。
曲嬤嬤不識字,翠禽捧着一疊宣紙發愁,瞧林容的字跡越到後面越潦草:“嬤嬤,這隻怕不太工整。縣主摔下山崖,傷了手,手腕使不上力氣,寫的字也大不如前了。這樣的字寫出來,能交差嗎?”
第二日雞叫時分,曲嬤嬤又把林容唸叨着起來,直到下晌,果來了兩個小丫頭取了一疊厚厚的宣紙回止戈院。
如此幾日,林容非但尋不到機會出門,反而日日叫拘在院子裏抄書。到了第四日,無論曲嬤嬤怎麼說,林容都不肯動筆了,磨着叫翠禽幾個丫頭代筆。如此這般糊弄了一回,也並不見止戈院那邊傳什麼話過來,倒也由得林容偷懶了。
這日,因連日天熱,院內衆人都漸漸中了些暑溽之氣,林容正在後廊陰涼處配些消暑的藥。鳳簫蹲在一旁:“主子,荷梗、粳米都能入藥?”
曲嬤嬤着急忙慌地進來:“翠禽、鳳簫,快給縣主梳洗換見客的大衣裳。止戈院剛來人,說雍州府裏的姑老太太前往徐州,路過宣州,君侯命縣主前去拜見。”
林容問:“是那位在道觀里長住的姑老太太嗎?”
曲嬤嬤把林容按在鏡臺前,取了妝奩等物來:“可不是,還有哪一位敢稱‘姑老太太’呢?”一面又喋喋囑託:“縣主一會兒,可要恭順有禮一些,這位姑老太太的脾氣可是出了名的大,萬萬不好得罪了。”
這位姑老太太,是陸慎的姑祖母,十七歲時嫁給徐州王氏,丈夫死後,帶着麾下數萬部曲重歸雍州陸氏,頗有勇略,極善騎射。在陸慎祖父暴斃而亡之後,掌管陸氏十餘年,在陸氏很是德高望重。
林容轉了轉眼睛,道觀里長住,道觀?
梳妝打扮完畢,早有幾個青年僕婦在池水旁撐船候着,林容問:“要乘船?”
爲首的一個蹲了身子道:“夫人,姑老太太最是怕熱,住在曲水那邊的陶然居里。”
林容點點頭,上了船,過曲水,便見一路上都是柏、楸之樹,古意森然,亭亭如蓋,濃廕庇地,非有數十年經營不可得。僕婦撐了三五十竿,便棄船上岸,過了一畫舫,繞過迎面的影壁,便見一大叢芍藥花圃,花圃盡頭是一月洞門。
門口廊下皆是身着紅衣甲冑的女兵,及進,便聽得裏面一婦人朗聲大笑:“我雖老誒,卻仍開得了三石的弓,騎得了最烈的紅鬃馬,不過區區百十里路,又算得上什麼勞累?”
有僕婦進去稟告,過得會兒便來人引林容進去。
林容緩步進去,微微頷首,並不敢東張西望,目之所視,只能瞧雕漆椅下的大銅腳爐,行跪拜大禮:“孫媳崔氏拜見姑祖母。”
姑老太太歪在榻上,見這崔氏,款款而來,行動間裙襬微微浮動,行大禮的時候,腰間的環佩偶爾發出玲玲之音,雖不大穩重,獨腰背挺得極直,無絲毫畏縮怯弱之態。她年輕時在行伍中領兵,性烈豪爽,是個最煩這些閨門規矩的人,心下便添了三分滿意,招手道:“過來,叫我這老婆子好生瞧瞧。”
林容擡起頭來,便見對面羅漢榻上坐着個七十上下,滿面銀髮的老嫗,身着青縐綢五蝠褙子,頭上戴着個嵌碧玉的抹額,形容和善,一副積古老人家的模樣,只臉上從耳後到嘴角有一大道黑褐蜿蜒的刀疤,瞧着殊爲可怖。
陸慎陪坐在下首,因是陪長輩,臉上多了些暖色,見這崔氏今日一身楊妃色的雲錦,羣上繡着大幅印金彩繪的牡丹花,紫磨金的輕紗羅背心,剔透似煙,是一貫雍容豔麗的裝束,只她神色恬淡,並不大笑。倘不是額間點着桃花妝,竟瞧不出一點新婦的瀲灩之態。
林容見他也在,只好行禮:“妾身見過君侯。”
不知怎的,陸慎忽然想起她這幾日抄的《陸氏家訓》,微微露出一個諷刺的哂笑,冷着臉道:“無需多禮。”
林容緩緩上前,走到姑老太太身邊,叫她拉着手細細打量了一番:“很好,是個齊整的好孩子。難爲你從江州來,天遠地遠的趕路。”
又問:“你祖母身子可還硬朗?我年輕時,在你們園子的草廬裏讀了三年的書,倒是多得她的照顧。”
林容不知其中淵源,含糊答道:“祖母倒還康健,閒時同家裏的小輩說說樂樂一陣,悶了便領着人在園子裏頭逛逛,又或者聽聽戲,也就消磨過去了。”
姑老太太便笑:“你祖母如今也不大管事了,一味的頤養天年,同小輩們取樂玩笑,正所謂不聾不啞不做家翁,好福氣啊。只,我卻沒有這樣的福氣。”
這話裏有話,林容不知其故,索性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微微低頭,含笑不語。
偏偏陸慎也不搭話,屋裏一時安靜下來,氛圍頓時怪異起來。
林容受不住,回頭揮手,命曲嬤嬤捧着托盤進來:“因是初次拜見長輩,妾身親手做了些鞋襪針線,學藝不精,望姑祖母不要見笑。”
姑老太太笑着點頭,命僕婦端了托盤上前來,盤中是一足金頭面:“雍地雖厲行簡樸,你人年輕,又是新婦,合該這樣花紅柳綠地打扮,沒得學那等老太太枯槁一般。”又瞧了一眼陸慎,道:“倘若他挑你的不是,你只管來告訴我,我替你教訓他。”
這些話,倒叫林容有些喫驚,她擡眼去瞧陸慎,撞上他斜刺裏掃來的目光,緩緩低頭:“是,謝姑祖母!”
姑老太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給過了見面禮,敘了些家常閒話,細細打量了其顏容行止,便實在沒什麼話好說的了,命林容下去歇着,不必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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