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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夜幕之下

作者:无主之剑
几分钟后,另一個特殊的房间。 “我实在是万分抱歉,泰尔斯殿下,” 费德裡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冷清,冷酷。 他抬起头,幽幽望着泰尔斯。 “布伦南审判官是当年的旧人,他确实在名单上,我也有质问他的计划,洛桑二世就是依此行事,”费德裡科摇摇头,“但我向您保证,除了质问之外,我从未下达杀他的命令。” 泰尔斯蹙起眉头,目光怀疑。 “但据我所知,你父亲生前跟他素有龃龉,乃至彼此攻讦,而布伦南又正是那個为你父亲定罪的人。” 泰尔斯眯起眼睛: “也许在你看来,他的死也是罪有应得?” “恰恰相反。” 费德裡科的声音无波无澜: “我父亲是不喜歡布伦南大人,但他们只论公事,从无私怨。事实上,父亲相当尊敬布伦南大人,他私下裡对我說過:翡翠城裡私心最少,最不可能背叛凯文迪尔的,就是布伦南审判官。 “至于布伦南为我父亲定罪,以詹恩伪造证据之能,我想,审判官也只能照章办事罢了。 “一如当年‘羊角公’之言:看得到的,都是朋友,看不到的,才是敌人。” 泰尔斯沒有回答,只是喝了一口茶,细细观察着费德裡科。 但至少在表面上,他看不出丝毫破绽。 “那洛桑二世呢?那個杀手?” 泰尔斯道: “你都坐在這裡了,他却還在城中活动,为你鞍前马后跑腿办事?” “請原谅,”费德裡科表情凝重,“当初我既向翡翠城自首,就走进了詹恩的棋盘,失去了一切主动权:所以我必须要保持棋盘外的棋子,即便在我身陷囹圄时,他也能单独行动,洛桑二世就是其一。” “那洛桑二世究竟是谁?有什么秘密?什么目的?”泰尔斯语含警告,“为什么要随你来翡翠城?還为你冒這么大的风险?” “我对他所知不多,但我可以這么說:洛桑二世是一個很特殊的人,或者說,一把很特殊的剑。” 泰尔斯眉毛一挑。 “显而易见,”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一件精神有缺,喜怒无常,心狠手辣,滥杀无辜的杀人工具。” 费德裡科沉默一瞬,摇了摇头。 “相信我,殿下,在本质上,他跟我們很像:每时每刻,都在跟命运做残酷而绝望的搏斗。很多事情,他乃不得已而为。” “我們?”泰尔斯深刻怀疑。 费德裡科缓缓抬头,轻轻颔首: “我們。” 我們個屁。 “那你就把他叫回来,现在,”泰尔斯不想再跟他废话,“束手,伏法,废止你毫无意义的‘盘外棋子’。” “殿下有命,自无不从。但是很遗憾,从我走进這裡,自陷囹圄开始,就再也控制不了他了——事实上,我也从未完全掌控過他。” 泰尔斯皱起眉头: “洛桑二世亲口告诉我,他受雇于凯文迪尔——那是你吧?” “确实如此。” “那你是觉得我看起来像傻瓜?” 费德裡科摇头否认: “殿下恕罪,我绝无不敬之意,但也绝无半句虚言。” “那就是你自己像傻瓜,连手下的猎狗都管不住?” 费德裡科笑了,他摇摇头。 “位高如殿下您,令行禁止,从来无人敢于悖逆,应是习惯了人人皆受权力与身份的制约,听命行事,一如猎犬和棋子。” 费德裡科眼神闪烁,似有感慨: “但相信与否,殿下,這世上总有一类人,他们不受世俗与规则的束缚,很危险,但也因此而更有用——按照自由意志行动的人,必然比按规则不得不尔的人,更加高效。 “而雇佣他来此时,我就向洛桑二世承诺過:我不会像過往的主人那样待他,在我這裡,他从来都是自由的。我答应他,把他带出沉沦的泥潭,带他看看顶端的风景,看看当年是什么样的力量,把他打落谷底。” 泰尔斯沒有回答,只是仔细地盯着对方。 费德裡科回過神来: “若非如此,桀骜如他,也不会愿意跟我合作。” “那就是說,他之后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跟你无关?” “当然有关,只是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是否遵守对我的承诺——如果是,我给他的待办清单也很长,取决于他如何選擇。” 泰尔斯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巧舌如簧啊,”王子轻声道,“轻轻几句话,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把责任都推给洛桑二世一個人。” “实情如此。” 泰尔斯冷笑一声。 “不久前,他只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命。” 费德裡科狠皱眉头。 “我很遗憾。” “你就只会說這句话嗎?” “我曾经明令洛桑二世,不得伤害您半根毫毛,也从来沒要他对布伦南下杀手,但尽管如此,他依然带来了超乎预料的破坏,這一点,我责无旁贷。” 费德裡科缓缓点头,再摇摇头。 “对此,我很惭愧,也非常抱歉。” 泰尔斯听到這裡,想起马略斯的话。 骑士风度。 除了布伦南本人,整座大宅裡沒有人受伤…… 布伦南自己在书房裡,服毒自尽…… 可下一秒,费德裡科就话锋一转: “但是既然他对您如此,又杀了布伦南,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 “什么事?” “洛桑二世,”费德裡科轻叹一声,“他又失控了。” 泰尔斯微微蹙眉: “又?” 他突然想起尸鬼坑道裡遇到洛桑二世的经历,对方那一前一后判若两人的状态。 “殿下,您知道洛桑二世和血瓶帮,与翡翠城的渊源嗎?” “略知一二,”泰尔斯回過神来,“他们是凯文迪尔干脏活儿的白手套。” “不止,殿下,不止,”费德裡科摇摇头,“一個多世纪裡,当翡翠城,特别是凯文迪尔的先辈们决定,学着贤君转变自我,明定规则,把传统的权利分给更多更符合我們利益,更能为我們卖命的下等人,以激发生机去腐生肌时,就有人提出:总得有人来负责监视、制约這些一夜崛起而暴发户们——官吏、商人,工匠,农民,学者,无地骑士……” 說到這裡,费德裡科眼神一动: “当然,我相信在您执政的這段时日,无论日常政务,市场商贸,您想必已领教過這帮人的阳奉阴违和不识时务了。” 泰尔斯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至于制约他们的人选,脑满肠肥的贵族和亲戚们是沒指望了,只能選擇比他们還要更低人一等的泥腿子、破落户、苦命人,于是血瓶帮应运而生,天生在规则之外,与律法为敌——只为了约束那些在规则之内,也许终有一日将蚕食律法的人。” 费德裡科继续道: “他们是我們看不见的触角,触及无人在意的黑暗,方便在我們无法出面时,用更暴力更不讲理却更能奏效,也更不波及凯文迪尔名望与利益的手段,去重新校正翡翠城的方向。” “說得倒好听。”泰尔斯不屑道。 “就這样,在翡翠城的默许甚至支持下,血瓶帮步步扩张,渐渐壮大,乃至向全国蔓延,”费德裡科渐渐出神,“甚至他们的前帮主,特恩布尔如果向上追溯他的血缘,還能连到数代以前,凯文迪尔的某位私生子。” “以至于到了某一日,我伯父发觉:這帮人开始失控了。” 泰尔斯眼神一动。 “他们学会了,竟然跟各地的高官贵族们沆瀣一气,开始有意地靠拢规则,利用规则,甚至开始寻找更多的靠山——跟我們原先指望他们做的事情南辕北辙。” 费德裡科话语生寒: “而在這其中,特恩布尔帮主雄才大略,想要更多。” 特恩布尔和血瓶帮。 泰尔斯想起什么,眼睛微眯。 “于是有一天,我伯父和父亲在空明宫裡决定:一個稳固的、统一的、强大的血瓶帮,已经不再符合我們的利益。” 泰尔斯皱眉道:“他们整垮了血瓶帮?” 费德裡科微笑摇头。 “事实上,凯文迪尔什么都沒做。伯父和父亲,他们只是暗示一直以来盯着狗盆虎视眈眈的凶恶狗崽子们:从现在开始,可以抢大狗的食了。” 泰尔斯眼皮一跳。 他想起了幻刃凯萨琳,想起她和形形色色的血瓶帮众,想起他们为了权力,地位,利益,甚至仅仅是街头的面子和一口气,杀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场景。 所有這些,這些帮派人物的一生…… “于是特恩布尔的末日就到了。” 费德裡科轻描淡写地作结: “洛桑二世,任他剑术再高,杀戮再多,也不過是那幕无可避免的命运裡,平淡无奇的一介配角罢了。” 不,不止是他们。 黑剑,莫裡斯,琴察,罗达,莫裡斯,莱约克,甚至死去多时的奎德…… 泰尔斯心裡突然涌起一股悲哀感。 “我曾试图让他明白并接受這一点,看见更高的图景,更大的世界,”费德裡科摇摇头,颇为惋惜,“可惜,洛桑他既不理解,也不同意。” 泰尔斯握紧了拳头。 “因此,這些人会失控。而当他们失控的时候,”费德裡科幽幽一叹,“就需要校正。” 校正。 “詹恩拒绝了。” 泰尔斯面无表情,突然开口。 费德裡科沒反应過来,面露疑惑。 “无论是布伦南身死,還是我拿他妹妹威胁他,”泰尔斯摇摇头,“他都拒绝妥协。” 兴许是提及了那個名字,费德裡科不复之前的云淡风清和轻描淡写,而是眼神发亮。 “不妥协?是么,连一点松动的迹象也沒有?比如詹恩愿意拿出一些钱来,让翡翠城宽限几日?” 我這就写一封信……给做丧葬业生意的波蓬家族……支取一万金币…… 泰尔斯望着他的样子,缓缓摇头: “沒有。” 费德裡科顿时蹙眉: “又或者,他有无反過来向您提出條件?比如說放弃仲裁,甚至是交出我,他就同意让步?” 费德裡科,必——须——死。 泰尔斯眼神无波,继续摇头: “沒有。” 费德裡科闻言紧皱眉头,久久不舒。 “是么,是我小觑他了……” 泰尔斯也不曾言语。 他只是细心观察着眼前的凯文迪尔,把他和另一個鸢尾花作对比。 红与黑。 很久之后,费德裡科抬起头,目光锐利起来。 “也对,他做了這么多年的公爵,习惯了位高权重颐指气使,绝不会轻易让步……”费德裡科下定决心,跃跃欲试,“殿下,也许是我們還逼得他不够狠……” “沒有‘我們’,只有你。”泰尔斯打断他。 费德裡科顿时一愣。 “告诉我,”泰尔斯向前倾身,“除了让洛桑去找布伦南以外,你還准备了什么手段?来逼我行动,去逼詹恩让步?” “殿下……” “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自信,”泰尔斯步步紧逼,“觉得詹恩会就此让步?你還隐瞒了我什么?你想拿捏的,是詹恩的什么东西?” 费德裡科表情微动: “恕我不明……” “希莱也好,布伦南也好,当年旧案也好,”但泰尔斯丝毫不听他的辩解,“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詹恩如此忌惮?真的因为是他杀了自己父亲,才畏罪妥协嗎?” 费德裡科闻言眼神闪烁。 但仅仅几秒后,他就恢复了平静,露出恰如其分的微笑。 “我明白了,”费德裡科道,“殿下,詹恩让步了,对吧?” 泰尔斯皱起眉头。 费德裡科见状眼前一亮: “他妥协了。” “而您之所以心存顾虑,不肯直接告诉我……” 费德裡科眉毛一挑。 “啊——他要的是我。” 被称为血色鸢尾的凯文迪尔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步子间依稀可见兴奋。 “或者說,他要您牺牲我,从而阻止仲裁,让您放弃追查,”他咬紧牙关,“放弃追究他当年的罪孽。” 泰尔斯沒有說话。 啪! 费德裡科狠狠击掌! “太好了,殿下!”他侧目一瞥,眼神犀利,“他肯让步,說明您抓到他的痛点了!” “但殿下您也要警惕,您可以与他虚与委蛇,但绝不能轻易答应他!詹恩看似顺从,实则是以退为进,一旦您放弃追索当年旧案,就失去了拿捏他的最大筹码……” “费德裡科·凯文迪尔!” 泰尔斯厉声打断他,让沉浸在复仇快感中的费德裡科生生一顿。 王子缓缓起身。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泰尔斯冷冷注视着他,“当年的旧案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真相?你有什么事情,還隐瞒着我?” 费德裡科怔怔地回望泰尔斯。 “而你回到翡翠城,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真的只是为了寻求公义,为父伸冤嗎?” 两人默默对视,一者咄咄逼人,一者犹疑不定。 许久之后,费德裡科深吸一口气。 “我不知道,殿下,我也不清楚当年旧案的真相,但我知道,无论那是什么,詹恩都很紧张。” 他露出不祥的笑容: “而我很期待,与殿下您一同发掘。” 我就知道。 “那你不用期待了。”泰尔斯冷冷道。 费德裡科一顿。 “因为今晚,就是洛桑二世的终结——也许還有你的其他盟友们。” 那一刻,泰尔斯的话让费德裡科表情大变! “殿下……” “你在棋盘外的棋路,到此为止,”泰尔斯声音冷冽,不让他插话,“至于刚刚的問題,希望我回来时,你会有更好的答案——你知道,另一個凯文迪尔就在对门。” 费德裡科表情数变。 “而他看上去更合作,”泰尔斯走向门口,头也不回,“也更有钱。” “但却更危险!”费德裡科突然道。 泰尔斯停下了脚步。 费德裡科咬牙道: “拜托,殿下,别答应他,别放弃筹码,更别让詹恩拿回筹码——否则我們都会后悔。” 泰尔斯不屑轻笑: “沒有‘我們’,只有我。” 他言罢回過身: “你那时早就死了,還怎么后悔?” 费德裡科眉心一跳。 两人静静对视着。 “让我见他。” 几秒后,费德裡科再度发声。 但這一次,他的话语格外艰难: “在您做出决定之前,請让我见詹恩一面,当然,您尽可在旁监视。” 泰尔斯皱眉道: “就這样?沒别的要对我說?” 费德裡科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点了点头。 泰尔斯见他沒有别的话,于是哼声摇了摇头,继续离开。 “殿下!” 泰尔斯脚步一顿。 “改主意了?” 费德裡科深吸一口气,目光犹豫。 几分钟后,他终于缓缓开口。 “洛桑不同凡俗,不能以常理相度,”费德裡科挤出笑容,說出的话却让泰尔斯失望,“還請您多加小心。” 泰尔斯狠狠蹙眉。 這一次,他沒有再回头,径直离开房间。 詹恩和费德裡科。 翡翠城。 希莱。 国王的期待。 這么多因素,這么多选项,他该怎么選擇? 无视守卫们的敬畏眼神,泰尔斯走上走廊,强行压制着心中的愤懑和烦躁。 “殿下?” 见到王子出来,怀亚连忙跟上泰尔斯: “怎么样?” “還不错,”泰尔斯面不改色,语气自信,“两位贵客,都被我挤了点东西出来。” “那就好……可是殿下您,似乎不太高兴?”怀亚试探着问道。 泰尔斯眉心一抽。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点厌烦。 他明明扯着笑脸不是么? 這家伙是怎么看出来的? 但泰尔斯一扭头,看见一脸担忧的怀亚,不由叹了口气。 “不知道,”泰尔斯摇摇头,“我就是总觉得……无论是詹恩的退让妥协,還是费德裡科的态度,我总觉得他们的反应,都不像是我应得的。” “啊?应得的?”怀亚一头雾水,“殿下,我不明——” “不明白?” 泰尔斯接過他的话,既是說给怀亚,也是說给自己听: “沒关系,我也一样不明白。” 怀亚更加迷惑了。 但不等他回答,泰尔斯就拍了拍侍从官的肩膀: “去告诉后勤翼,给卫队的弟兄们准备顿好晚餐——要最贵的那种。” “遵命——啊,最贵的?” 怀亚话說一半,倏然变色: “可是后勤翼說……” “饭钱等我回来报,”泰尔斯抽出怀裡的信封,云淡风轻,自信满满,“在我去找几個狗大户谈完话之后。” “额,是……是?” 怀亚抽了抽眉毛,将信将疑。 殿下這是怎么了? 找他报? 不是——殿下什么时候還负责過报账? 他该不会不知道,這花的是他的钱吧? “晚饭之后,就准备整队出发。” “是——殿下,去哪儿?” 泰尔斯的笑容瞬间消失。 “翡翠城郊。” 他看向望不尽的走廊深处,眼中杀机毕露: “北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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