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白璧本来都以为,自己已经能看明白一些事了,能控制住自己,能保护好别人,却原来,在看得明白的人眼裡,她還是沒有走出来。
她心裡的仇恨仍在。即使這一路见過了沦丧、痛苦、煎熬,她也沒有真的改变了性情,开阔了格局。白璧自嘲一笑,這一路上,进境最大的,竟還是武功。
纪行之见她這样笑,心裡一滞,忙轻声道:“阿璧,你想去千机山庄的话等回了常山我就陪你去……”
白璧轻轻笑了笑,道:“你說,祁阳侯是什么想头?”
纪行之一愣,白璧這话题一下子扯得有点远了,他想了想才道:“你的是說什么?”
“现在尚且還未真到大乱的时候。等到那时候,朝堂无纲,江湖无纪,神鬼仙魔出沒,凡人沒有生存的余地……到那個时候,做与不做,做多与做少,都是在搏命。祁阳侯在西北一地经营得如此稳固,西北狼,沒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祁阳侯府镇守西北多少年,难不成竟然是只披着狼皮的羊么?
纪行之沉默片刻,终是道:“此事毕竟与我們无关。”
关外正阳如虹,铺天盖地而来。尘世间人命如草芥,汪洋中孤身沉浮,一叶扁舟经不起一朵白浪。這就是他们的路,這就是黯如微尘的中原。
无处可說,无路可走,无法告别。白璧靠在门壁上,杏花都落尽了,枝头都是的青杏,一粒粒青涩得宛然。白璧轻声道:“你记不记得,我院子裡,那棵很大很大的杏树?”
“记得,”纪行之笑道:“就是师父埋了你的女儿红的那棵树。”
“那棵树,是我爹出生的时候我爷爷种下的,我时候总是和你们一起爬树摘杏子,可野了。還老被我娘說,嫌我不像個女孩子的样子。”
她、纪行之、白沧玦,有时候還有秦叔家的儿子秦涵,還有一些现在白璧都渐渐要忘了的师兄师弟,和家裡管事的孩子,甚至還有偶尔几個白立衡的孩子,大多是男孩,在整個长大的過程裡,白璧见到的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的机会屈指可数。唯有和莫氏去蕙兰书院的时候還能见到些读书的女孩子,却也和她们說不上什么话。這就导致在很多時間裡,在思考問題的方式上,白璧总会无意忽略自己的性别,而以一种她熟悉的、却并不像女孩子常用的方式来思考和行事。
霍东霖从门内走出来,身后跟着的钟淙手中挽着包袱。霍东霖把门带上,跟她交代:“我教你的内功心法时不时多练练,每天在体内运行两個周天都是大有进益的。要是能配合着关山刀一起,就更好了。”
白璧应了声。霍东霖带着他们顺着县衙旁边的大街一路向北,一直到了渠城最北边。渠城本来就不繁华,北面尤其荒凉。房屋大多破败,许多人家已经迁走。纪行之低声道:“日子是有多难過,连故土都要远离。”
“西北這一带许多人家日子都难過,尤其是军户,一旦开始打仗,就更难了。”霍东霖随意站在巷口四处看了看,带着他们进了巷子裡一家卖酒的店。卖的酒也不甚出奇,看起来像是自己酿的土酒,味淡且浑浊。白璧问道:“這家店,平日裡有人来嗎?”
“有沒有人又怎么样,”霍东霖道,“酒鬼自己够喝了就是了。”
一行人穿過厨房,进了后院。后院也是一样的且破,柴火堆得高高的,把窗户都遮住了。一個花白胡子的老人靠着墙坐在地上,一边拎着一個酒葫芦慢慢喝,一边晒着太阳。家裡人少,空气裡都沉淀着一种久无人烟的荒凉感。霍东霖熟门熟路地从东墙下翻出一坛酒,放在院子裡的石桌上,大有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白璧三人看得莫名其妙,浑然不知此人是谁。霍东霖倒出一碗酒,酒香扑鼻,与外面摆着的浊酒显然不同,就连老人自己喝的酒都比不上這坛酒。霍东霖随手捡了颗石子,轻轻一弹,正中酒葫芦的葫底,钟淙忙喊道:“心!”原以为酒水定会淋那老者一身,這一声提醒已是来不及了。却见那原本似乎半睡半醒的老人猛地一翻身,酒葫芦底朝霍东霖,裡面的残酒被内力裹挟,如利箭直射而来。霍东霖“啧啧”冷笑一声,歪了歪头,轻轻一避,原本看来似乎要飞過他肩头的“酒箭”却似乎突然失了力道,全部洒在他肩上。
這些不過发生在一息之间。霍东霖黑着脸等着那老者,怒道:“老匹夫,次次算计我!”
那老者哈哈大笑,他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声如洪雷。本来乍一看,他干瘦的身子、灰白的胡子,看起来应该很是虚弱。想不到一笑起来竟然颇是精神头十足。霍东霖指着他道:“這是石亮。”
白璧的眼神很明显地在告诉他:他不知道石亮是谁。
石亮倒也不在意,哈哈大笑道:“老夫在還在江湖上混的时候都是几十年前了,這么多年不出来了,孩子们早就不知道石亮咧。”
纪行之眸子闪了闪,突然道:“前任五行帮帮主,似乎就是姓石。”
“哎哟,”石亮瞪大眼,干巴巴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道:“還有孩认得老夫啊!”
纪行之年過而立,早就不是什么孩儿了……白璧听得嘴角直抽抽。纪行之感受到她的眼神,无奈地笑了笑,道:“想不到過了這么多年,石老帮主身子,嗯,還這么硬朗。”
白璧敢說,他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是“你還沒死啊”,文盲程度非常令人感到痛心疾首。很明显,石亮和霍东霖也都听出来了他话裡的意思,霍东霖“呵呵”笑了两声,似乎在說:“哈哈,老头你也有今天啊。”
“說来我和這位,”霍东霖說到此处,非常有深意地顿了顿,道:“石老帮主,”白璧一眼瞅见石亮也瞬间扭曲了一下的脸,心裡暗笑,霍东霖继续道:“偶然遇见,這么多年我們也算是有了些交情,多多少少知道了些事。”
白璧心裡一动:“關於白家那件事?”
只见石亮似乎很好奇地看着她,這個精瘦的老头目光炯炯,丝毫沒有年老之人的混沌感,白璧觉得有些奇怪,不過也沒有多想,就听石亮道:“你和你爹可真像。”
白璧长得确实和白立衡更像一些,就看霍东霖第一次见她的脸色就知道了。白璧只是有些好奇,他好像和白立衡還挺熟?
“五行帮总会接触到各种事,我只是记人比较清楚。”石亮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直接为他答疑,道:“我和白大侠并不熟,只是当年前来陇川时见過一面罢了。那会你爹也就和你差不多大。”
他說话的语气总会让白璧产生一种“我是不是其实看起来很年轻”的错觉……石亮似乎经历過很多事,语气中总会不由自主地带出来一缕沧桑感。他看起来年纪确实很大了,几十年前执掌五行帮的人,年纪确实也不会太。他看着白璧的眼神简直像穿越几十年光阴,在看当年的自己。石亮轻轻摇了摇头,叹道:“你和你爹,不太像啊。”
白璧虽然长相酷似白立衡,但性格、气质并不像。白璧立刻明白了他话裡的意思,遂笑道:“石老帮主是觉得我更好些呢,還是我爹更好些呢?”
這话說得着实大逆不道不合礼法。好在石亮也不是拘泥古板之人,闻言便笑道:“好姑娘,有勇气。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也不用谁像谁,各有各的好!”长长叹了口气,又道:“你们坐下,我给你们說一些当年事。”
论年纪,他都能当白璧的爷爷了,他讲古,說的自然是白璧很可能并不知道的旧事。就是年纪与白立衡相仿的霍东霖、越云等人,也未必会知道的事。
“你们家的关山刀,原本沒什么名。一直到几十年前,你爷爷,白元昆,以关山刀闻名关外,威名传到中原,中原武林遂将其命名为关山刀。”
這确实是很久之前的旧事了。白璧从记事起,几乎就沒怎么见過她爷爷。白元昆年纪时爱武成痴,虽威名远扬,但他自己受伤也不少,最后他去世时白碧還不怎么记事。倒是纪行之還稍微记得一点,道:“我记得时候爷爷還带着我练過剑来的,他說我练剑也挺好。”
“他爱武成痴,遍访天下,自然不止精于关山刀一门。只是,在他手裡,白家却差点丢了最重要的一條线。”
白璧眼神一亮,道:“是马线!”
“对,”石亮肯定道:“白家先祖原是前朝镇国公后人,前朝时,镇国公与现在祁阳侯一脉多有相似处,祖祖辈辈镇守西北。就连关山刀,也本是出自场上杀敌一脉,气伟量高,剽悍非常。前朝覆亡之后,镇国公府虽然降了我朝,却也不曾不曾离了西北。且因长年经营,手中握有一條联通西北与穆且的马线。”
穆且地处鞑靼之北,盛产马匹。因大靖与鞑靼长年交战,战马来之不易,往往都是从穆且运来的。鞑靼人找了很多年,竟始终不曾找到那條马线。
“当年,今上处处谋划之时,手中最缺的,就是军队。禁卫军与羽林两位调动不了,唯一能控制的是当时直隶的人马,但只有步兵,沒有骑兵。而羽林东卫是两万装备精良的骑兵,战力非常。后来,关键时的扭转之战,便是羽林东卫被两万骑兵紧紧绊住,并沒有赶過去。”
“你說,”白璧僵硬道,“這些马是通過我們家的那條马线运来的?”
石亮神色悯然,轻声道:“今上登基之后我便被撤离五行帮。后来听留在五行帮的兄弟說,来年春天,鞑靼人入侵时,西北军中军马不听指挥,西北防线完全崩溃,祁阳侯钟敏战死。”
“吧嗒。”钟淙手裡的碗掉在了地上。读书免費小說閱讀_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