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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诛心夺志,揆情审势

作者:鹤招
面对皇帝的作色,张居正沒有失去冷静。

  他缓缓直起身,目视着皇帝:“陛下非要办徐阶?”

  朱翊钧回望過去,毫无掩饰地点头:“若是徐少师安安退田,朕還能给他個体面,如今他這般作为,朕绝不能容他。”

  徐阶這一手,若是对上世宗,那必然是逃出生天了。

  或者說,徐阶,已经就是想将自己逼到世宗的份上。

  只要自己和光同尘,无论是威望,還是革新的号召力,天然就打了折扣。

  一個和光同尘、大局为重的皇帝,是很难聚势的。

  抛开這些不說……心裡面的坎,才是更难過的一关。

  這是很多皇帝的必经之路,登基时豪言壮语,后面就沉默不语。

  就是因为過不去心裡的坎,失去了心志。

  徐阶,這是诛心!這是夺志!

  如此作为,不办徐阶,决然不能畅快。

  得了皇帝的答案,张居正继续问道:“陛下非要留海瑞?”

  朱翊钧摇了摇头。

  解释道:“不是海瑞的事,是朕!”

  “不瞒元辅,当初朕嘱咐過海瑞,四品以上交给朕处置。”

  “他不会为难朕,但朕若是和光同尘,必让海瑞失望,让百姓失望,让清流循吏失望!”

  “张卿,你扪心自问,你对朕的期许,难道就不会大打折扣?”

  张居正认可:“陛下言之有理。”

  继续问道:“陛下非要所有涉案之人都定罪?”

  朱翊钧沒有直接回答。

  反而看向张居正,开口道:“元辅,這是革故鼎新的第一步。”

  “不止是徐阶在看着,海瑞在看着,其他文武百官,都在看着。”

  “此次南直隶一行,负天下大望。”

  “若是虎头蛇尾……往后就难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

  他面无表情,突然走到皇帝近前。

  一把将皇帝正在翻阅的奏报,劈手夺過。

  凛然道:“那,臣倒是有言谏与陛下。”

  朱翊钧突然两手空空,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瞥了一眼不敬的张居正,沒好作声呵斥。

  旋即注意力又放在张居正话语中,好奇问道:“元辅請說。”

  张居正這一次沒有再避讳,低下头一一浏览起徐阶提到過的名字。

  一边纵览,一边头也不抬道:“陛下還未亲政,两宫监国,内阁辅政。”

  张居正将所有名讳都记在了心中,這才抬头看向皇帝,认真道:“此事,合当由太后与微臣处理!”

  朱翊钧一怔。

  听了這话,不禁露出犹疑之色。

  他气势都弱了不少,忍不住確認道:“元辅想要揽過此事?”

  张居正点了点头,与之相对的,整個人气势越来越足。

  他肃然道:“此事怨望,不能归于陛下。”

  半年共事,他已经摸透了皇帝的性情。

  观其言语,其行止,多少有了些了解。

  从支持考成法,召回海瑞清厘盐政,乃至于方才一番肺腑之言,這位少帝,可以說在历代皇帝中脱颖而出——坯子塑造的很好。

  至少从现在看来,在他致仕后,皇帝是能继续扛旗新政的。

  新党中,无论是吕调阳、申时行、王国光,乃至远在南直隶的王锡爵,对這位少帝支持新政的态度都很认可。

  尤其是方才对海瑞的态度。

  当真有几分矢志不改的味道。

  這样一位少帝……

  若是非要强行操办此事,怨望归于己身——母子隔阂,君臣离心,勋贵怨愤。

  往后亲政,要是举步维艰,才是枉费了!

  朱翊钧默然。

  他這几日都在犹豫此事,就是觉得棘手。

  却沒想到张居正会主动接下這件事。

  這事谁来办,谁就是众矢之的。

  朱翊钧开口问道:“先生想怎么做?”

  张居正肃然道:“按律办!”

  “南直隶的几件事,盐商鼓噪、士林震荡、漕运沉船,全以谋反论诛!”

  “王之诰包庇儿子杀人,后者依律重审。”

  “其余贪污、贿官,该退赃的退,该贬的贬。”

  朱翊钧听了都忍不住热血沸腾。

  好一個雷厉风行!

  但,可惜,這是不现实的。

  牵扯這么深广,别說他张居正,就是自己這個皇帝,都不可能顶得住。

  张居正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朱翊钧知道他還有下文,轻声道:“先生何以教我?”

  张居正微不可查地颔首,显然对皇帝的請教很是受用。

  他意味深长地說道:“還有三日改元了,陛下不是要大赦天下嗎?”

  “臣以为,元宵后下诏,可以一并施恩。”

  朱翊钧一怔。

  旋即点了点头。

  跟后世不一样,按律办事,并不意味着定罪就要定罚。

  虽說天下人都看着,但大赦天下也是大明律法的一环。

  所以案子可以办,但人却能赦免。

  但朱翊钧却沒答话。

  只听张居正继续道:“如此案子就能办下去了,南直隶定罪谋反,大赦后降格论死。”

  “京官贪污,也可因人赦罪。”

  “严丝合缝,合乎律法,却又不会牵涉過广。”

  朱翊钧听到此处。

  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朕知道。只是,怨望归于先生,恩德归于朕。”

  “先生日后,恐怕就不好开展工作了。”

  這一点,朱翊钧也想過。

  可即便大赦天下,虽不罚,却也定了罪,况且退赃是免不了的。

  怨望少一些,却不会少太多。

  终究需要一個人扛住。

  张居正回味了一遍這個奇怪的词,理解過来之后,旋即抛诸脑后。

  他认真看着皇帝:“陛下,牵连不广,還能压得住一时。”

  “臣……不在乎身后名。”

  說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但,生前的事,总归比死后的事更重要。

  朱翊钧陷入了沉思。

  這么大的事,海瑞肯定办不了,也只能皇帝或者首辅能扛起来。

  当然,监国太后也可以,但這不现实,把黑锅扔到不通政事的女人头上,朝臣一品就知道不对味,到头来找不到怨愤的对象,大不了一起恨,恨皇帝、恨首辅、恨朝廷。

  這還不如一個人顶着。

  但若是真让张居正去扛這事……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张居正。

  那這位首辅名声肯定臭完了。

  毕竟,他徐阶的揭发裡,也有這位首辅,若是還反過来還对同僚痛下杀手,那朝臣当中,乃至士林,民间,恐怕都沒個好。

  纵使自己给张居正的名声硬抬起来,也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届时野史裡又会是什么三十二抬大轿的东西。

  不仅如此,抗下這种事的首辅,有几個還能在這位置上继续干的?

  严嵩這种著名背锅侠,最后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以张居正对新法的执念,定然是不想致仕的。

  這是在政治生涯,赌皇帝的人品啊!

  朱翊钧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這么信朕?”

  张居正深深看了皇帝一眼:“臣,不会不如海瑞那厮。”

  既然皇帝对海瑞都矢志不改,他张居正就更不会差了。

  若是皇帝沒有這心志,现在早就大局为重了。

  這不是信皇帝,這是自信。

  朱翊钧愣了一下,這才恍然。

  這是方才他激动之下,质问张居正,难道才复起了海瑞,莫非又要让他致仕這类话。

  话虽如此,但朱翊钧還是忍不住感慨。

  這是傲气,也是实打实的信任。

  但……

  自己可以說承诺過要全了這些人的身后名的。

  如果真让张居正背锅,太容易被反攻倒算,自己活着還能护着,就怕自己一死,张居正就要被开棺戮尸。

  若是世界线收束到這個份上,那也太无情了。

  见皇帝沒有言语,张居正再度行礼:“陛下,那便如此吧。”

  正下拜要告退,突然发现被皇帝扶住。

  只见皇帝神色复杂看着自己,喃喃道:“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朱翊钧仰起头,陷入思忖。

  张居正不由劝道:“陛下,只能如此了。”

  见皇帝不语,张居正难免有些感动。

  他自己提出此事,自然也明白是什么后果。

  若是换作前两位皇帝来了,必然二话不說就答应了,如今皇帝犹豫不决,才足以让人感怀。

  但是,大局在這裡,能做的選擇并不多。

  张居正抓住皇帝扶他的手,恳切道:“陛下,此事若装聋作哑,则有负天下大望。”

  “若是要继续办案,则怨望過深。”

  “如今除了臣,别无第二人能担了。”

  朱翊钧仍是不语。

  過了好半晌。

  他吐出一口浊气:“先生,不瞒你說,若是内阁非要朕大局为重。”

  “朕恐怕就会……即刻让海瑞带着抄家的银钱回京,拿着這笔钱,整备京营,哪怕就在這西苑遴选翰林院,重开三省,也要把這锅夹生饭吃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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