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侧击 作者:摩碣 小德子张口结舌,一声也答不出,只是砰砰磕头。朱翊钧神色如常,来到李太后身边,柔声道:“母后无需动气,這等奴婢,打杀了便是,您可要注意凤体。” 李太后见他神色坦然,心中一动,又添疑惑。问道:“皇帝早料到此节?” 朱翊钧淡然道:“自古以来,這权臣、內相等人为了解当政的心思,无不买通或威逼我們身边的服侍人等,获得只言片语,迎合母后与朕的心思,以逞其欺上瞒下的勾当。這等事不奇怪——前几日,朕的寝宫也揪出一個,被朕发作了,因母后违和,就沒来禀告。” 俗话說:常见天子也平常。這皇帝身边人等,初服侍时,都认定皇帝乃半神之体,与常人迥异。 服侍惯了,却发现皇帝也拉屎、撒尿、放屁,与自己一样,除了多了個话儿,也沒什么特别。這恭敬之心也就消减了,敬畏之心比外臣要少许多。因此有内监之属偷听大政,有選擇的换取利益,也就不足为奇,只是因惧怕宫内法度森严,不敢過分罢了。有明一代,除了皇帝讲话时多加小心,明令屏退服侍的人等之外,总有那耳朵尖的偷听皇帝說话,导致内宫消息多有走漏,如同筛子一般。 今日太后入殿前屏退众人,满以为這殿中无人了,方跟皇帝說起亲政的话头。却沒想到,因皇帝這些天表现殊异,早就惊动了宫内宫外。那些急需获得太后和皇帝身边消息的,都加大了刺探的力度。就有那利欲熏心之辈存着侥幸,或竖起耳朵,或藏起身形,来偷听人主言谈,以邀宠卖好。 李太后深呼吸几口气,对小德子森然问道:“是谁让你刺探宫闱,說出来,饶你不死。” 小德子哪裡敢說出来,說出来不仅自己死,而且宫外的家人也尽数要死。只是砰砰磕头,哭着回到:“奴婢非有意偷听,因在宫内洒扫,见太后和皇爷进殿,才……才躲到帷幔后头,奴婢不敢欺君,饶了奴婢吧!”說完又磕头,脑门处鲜血四溅。 這谎话毫不高明,李太后气的笑了,高喝一声,叫殿外的乾清宫总管太监曹德进殿,吩咐道:“這奴婢刺探宫闱,你下去好生料理,务必查出指使之人来……”见皇帝目视自己摇头,止住话头,问道:“皇帝有何言语說?” 朱翊钧道:“母后,這狗才不知听了多少?适才母后和朕所讲之事,却不宜让人知道。不如——”叹了口气,面露不忍之色,“堵住了嘴,就在這殿外杖毙,也给其他人等看看這背主之奴的下场。” 小德子情知不免,唬得尿了一地。曹总管见太后点头认可了皇帝的处置,就叫了几個身强力健的内监来,将小德子堵住了嘴,拖了下去,又叫人进来擦了地,這才退下。沒一会功夫,殿外响起砰砰的廷仗之声,還有那压抑着的哭喊。李太后面色不虞,捻着手珠念佛。 朱翊钧也不好受,前几日他为了震肃宫闱,也借由头发作了一個内监,却是打了四十板子逐出宫,看那惨样,估计出去了也是個死。今日這小德子却是他发话杖毙的,两辈子头一回杀人,虽然不是亲手所杀,心中难免异样。转過念头又想,自己身处天下最险恶的所在,沒有些杀伐果断的手腕,却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了,岂不闻世宗时宫娥之变?一個皇帝在睡梦中险些被宫女扼死,要不是命大,還能做四十多年皇帝?做了许多心理建设,這才好過些。叹了口气,对李太后道:“母后,适才你叫曹总管审讯小德子,却是未必得了实在话。這宫中大裆们虽有争斗,但有些事情却是惯例欺上瞒下的。” 李太后听了呆住,为何這小皇帝比自己這掌管后宫之人還明白這禁宫之事?问道:“皇帝可听到什么话?为何如此說?” 朱翊钧叹道:“母后還记得朕刚才所說的贡茶之事?”见李太后点头,接着說道:“近些天来,朕翻阅了历代祖宗的实录和户部档案,仅這贡茶一事,就触目惊心——太祖时,宫内用茶,乃专设茶户五百,免其徭役,专采专供,年贡不過数千斤,及至皇考,宫内人口比太祖时多了数倍,入贡者不過一万四千斤,可按世宗时户部尚书梁材所计,当时贡茶数量已经超過五万多斤,近些年来,因循故例,户部档案上竟到了八万多斤——除了入贡的一万四千斤,其余都是宫内宫外這些人私分了。仅此一项,贪渎每年超過二十万两。”李太后听了,大吃一惊,怔怔的看着朱翊钧說不出话来。 朱翊钧苦笑道:“這贡茶之政,還有一等弊病。這各地镇守的太监和地方官,除了上贡這八万斤外,還格外多征多收,都是打着历代祖宗、母后和朕的旗号,他们多收的何止八万斤?几十万斤也不止。世宗时的地方官儿有個叫韩邦奇的,在奏折中說這采茶误了农时,茶农为了完征,只好自己掏钱到市场上买茶上贡——几乎激起民变。朕看過前人笔记,這些多收的茶,品质味道远远却超過贡茶,给咱娘俩喝的,都是次一等的。——只是苦了百姓子民,還坏了母后和朕的名声。” 李太后听了,脸色煞白。她也是小民出身,对百姓的苦难虽不是感同身受,但也能想见茶农之苦。听了皇帝這番有理有据的說辞,将那些败坏自己与皇帝名声,耍弄自己的奴婢和官儿不由得恨之入骨,颤声道:“這……這可如何是好?這冯保,怎么不奏与本宫知道?” 朱翊钧嗤笑一声,道:“他怎么会告诉我們娘两個這些?這都是宫中故例,以世宗爷爷之严厉,也不能禁止也。這些奴婢们,打着我們的旗号,心安理得的贪渎——還不止這些,母后可知,這大裆们有贡茶、采买诸项故例银子拿還好些。那次一等的,盗了宫中宝贝到宫外卖了换钱买房子置地的,也非止一桩——宁妃殿中才丢了一件珍珠衫,因母后违和,才报与朕知道。前日,有內瀚堂的小监告诉张诚,文渊阁历代藏书中的孤本、善本,近年来盗卖殆尽,只剩下不到两成——這是列祖列宗多方搜罗,以供朕等子孙增广见闻的宝藏啊!”說完,作出痛心疾首状,偷看李太后脸色。 李太后听了,心口像堵了团棉花似的,连气带羞,几乎掉下泪来。她哪裡知道這些事儿大多是朱翊钧在后世史书上看過的,只道是他心思细,才能抽丝剥茧的发现這么多弊端。颤声道:“母后掌后宫,竟沒有皇帝這般明白,照你說来,這些奴婢们欺上瞒下,這些情弊只瞒了我們两個?”见皇帝点头称是,身体一晃,脸红的要滴出血来。 朱翊钧吃了一惊,他前世毕业十余年就干到处长,這告刁状的本事一流,每一句话都针对着李太后的性格特点,往李太后心窝子上捅刀子,却沒考虑到李太后的承受能力。他這番揭秘,既有摧毁李太后治政信心的想头,還有展示自己能力的用意,不想用力過度,差点把李太后给侃晕了。见過了火,忙安慰道:“母后勿忧,這许多年都這样子過来了,要整治却不在一时,還請宽怀。” 李太后定了定神,恨声道:“真能饶了這些欺上瞒下的狗奴婢不成!”就要唤进人来,封宫大查。朱翊钧忙止住了:“母后最是圣明不過的,今日如何這般动怒?這宫门一封,却内外惊疑。”好歹劝住了。 李太后平静下来,怔怔的瞅了他好一会儿,瞅得朱翊钧心裡直发毛。只见李太后恍惚了一会儿,忽的柔声道:“你這些话儿,藏在心裡好些天了吧?适才哀家說要你亲政之事——”說完不言语,等着朱翊钧接话。 朱翊钧這些天心裡就已经转着如何回答太后這個問題的念头。听太后重新提起话头,忙回道:“母后,朕倒是真有展布大计之心,只是年幼,一旦治政,恐多有荒唐之处,就想着不如将朕的想法多与母后、张先生說說,如果觉得朕的想法可行——自有张先生等外臣去落实。如果不可行,母后、张先生還能看着朕犯错不成?” 李太后听了,展颜笑道:“如此說,你不急着亲政?” 朱翊钧道:“不必亲政,只是先试试朕的一些想法儿。况且皇儿還要多学习、长身体,哪有時間看许多折子?這国事嘛,還是张先生等人办,母后掌着大略就好。”笑了笑又道:“皇儿還要多睡觉长個子,长大了,娶了媳妇,還要给母后生孙子膝下承欢呢!” 李太后听了,叹了口气,不置可否。见朱翊钧脸上有疑惑之色,乃說道:“你父皇宾天,将這万钧担子放在母后肩上。”听到此处,朱翊钧忙跪下,肃容静听。 李太后见皇帝跪下,叫他起来。见他坚持不起,叹了口气继续說道:“哀家妇道人家,哪裡有什么见识能治理這九州万邦的国事?大着胆子,都交给张先生、冯保等人。可他们毕竟不姓朱,母后如何能尽信之?只是沒法子罢了。”說完,想起先皇,又要流泪。见朱翊钧抬头看着她,满脸痛惜担忧之色,心裡一暖,展颜道: “幸得你父皇在天上见我們孤儿寡母可怜,入梦给你,還给你找了师傅,开了天窍。這几日见皇帝如同换了一個人一般,哀家真是心怀大慰。本来你年幼,性子不定,母后想着总要等你成了人,生了孩子,再将国政交给你。可近几日见你說话办事,條理清楚,又有巧思,母后又怕耽误了你……” 朱翊钧见李太后剖心沥胆,将心裡的纠结和苦闷都說给他听。鼻子一酸,哭道:“母后万勿纠结,否则儿子惭愧无地了!這治政之事,還是按照儿的办法,不必大动,只是让儿多熟悉熟悉,多出出主意罢了!”說完,拜于地上。 李太后见皇帝语出赤诚,心裡尽数信了他确实沒有亲政的心思,只是因年少,有些跃跃欲试罢了。她本是沒有野心的人,但這秉政的滋味一旦尝過了,再和后宫其他女子一比,一時間却难以割舍。而今经历了皇帝刺血抄经一事,潜意识裡对皇帝的某些不可言状的心结消除了,又觉得這些事儿甚是无味。她想了想,道:“皇帝既然有参政的心思,从今日起,你早朝后在皇极殿留对张先生吧!” 這皇帝留对大臣,乃是要记于史书的大事。一般来說,皇帝主动留对某大臣,就是要就某些不可议之于众的国政大事听取某大臣的意见,因此对大臣来說是难得的殊荣。而大臣自請留对,一般是要打同僚的小报告,会被鄙视的,甚至有御史会为此事弹劾于他。李太后让皇帝每日留对张居正,表明了皇室对国政尽付与他的信任,既树立张居正的权威,又向外朝表明了皇帝即将要亲政的信号,是高明的治政之举。 但在已经开挂的朱翊钧看来,太后這两下子還不够看。见太后吩咐完了,他站起身道:“母后,朕想着早朝留对张先生却太辛苦了些,朕毕竟還要日讲,也耽误张先生理政——不如這样,朕看不如选個吉日,朕在平台召对张先生如何?” 李太后听了大喜,道:“大善!”何为“平台召对”?建极殿居中向后,高居三躔白玉石栏杆之上与乾清门相对的地方,即云台左右门,亦名“平台“。明代的平台召对,相当于国情咨议,皇帝可召见群臣,也可召见一人。如果召见群臣,群臣肃立,皇帝坐在那裡,遇到問題就点官员的名,官员上前跪在那裡答话,遇到皇帝允准了,也可以站在那裡說。但是召见一人,就是推心置腹的谈话了,可赐坐,也可赐茶,气氛像是拉家常,对大臣是难得的殊荣。平台召对政治氛围浓厚,有专门的礼制。一方面显示了皇帝对某大臣的信任,另一方面更显示了皇帝的勤政与胸襟。所以,一旦臣子单独被召对,立刻名扬天下。而皇帝勤政之德声,也要流传四海了。朱翊钧這办法,既形式自由——可随时召对,又为国朝盛事,可获得五星好评,因此比李太后留对的办法要高那么一点点。 两人计议定了,各自都放下心事。朱翊钧见太后還有些怏怏,就将后世的笑话改头换面說了几個,逗得太后笑了,這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