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周6的更新提前
他怔怔看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想:啊,原来自己還活着。
想象中一觉過去的阴阳两隔并沒有发生,显然是谢长安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又将他踏入鬼门关那半身给硬生生扯了回来。
只是人力终有尽,可一不可再。
与上次张繁弱带他来时的罡风凛冽不同,這次他得以清清静静背靠石头,身上披着暖和的大氅,罡风也被人为筑起的结界挡在外面。
此时此刻,岁月安宁,千万年如凝于這一瞬。
谢长安陪他席地而坐,肩膀挨着肩膀,也朝天上看。
李承影目光缥缈,好似出神,又像一直停留原地,未曾往前走。
良久,他忽然问:“你說,我会是祝玄光造出来的倒影嗎?”
身旁人答得很快:“不是。”
李承影笑了笑:“我知道,一开始你对我不假辞色,是因为将我错认为祝玄光。其实不止是你,我自己知道之后,也有過疑虑。世上有样貌相似者,却绝不会有相似到如此地步。若有,那其中必有蹊跷。何况我痴傻二十余年,一朝醒来就已神志清明,這等堪称神迹之奇事,更非寻常。所以我私下常想,李承影究竟是真的存在于這世上的一個活人,還是旁人画出来的一道幻梦虚影?”
谢长安张了张口,似想說什么,却又忍住,终是安安静静听他說下去。
“我从未见過祝玄光,也不愿承认自己可能会是某人的化身附庸,但他应该是光风霁月,冰雪之姿,比我這样的表裡不一,多疑猜忌,好過不知凡几。沒有人会认为一個神仙才是附庸。”
“不知怎的,从第一眼看见你起,我就很欢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要是一直能看着你這样的美人,每日赏心悦目,必能延年益寿。”
“但后来,我知道了祝玄光之后,就不由会想,我那么喜歡你,是否也是祝玄光早就种下的意念?李承影的存在,是不是他留在人间的化身,所以我才会对你如此特殊。”
“我内心焦灼,满心不甘,也曾挣扎過,竭力想摆脱這种影响,甚至在你离开后,去過他昔年修炼的静室,试图搜罗他留下的只言片语,蛛丝马迹。”
谢长安忍不住去看他。
后者神色释然放松,哪裡有他口中說的半分不甘。
這些不为人知的微尘碎末被扫到角落深处,若他不說,她就永远不会知道。
谢长安:“那你找到了什么?”
李承影摇头:“什么都沒有。”
谢长安:“既然沒有,你为何要說出来?”
李承影笑道:“因为我是個卑鄙小人。我既不想让你对一個注定要死的人惦记太久,影响道心,绊住你原本可以走向更高的脚步。可我又想让你记住我。一個心思阴暗,远沒有祝玄光那么超凡脱俗的李承影,才能让你不会那么轻易遗忘吧。”
她神色微滞,心头如被一只手攥紧,迫得无法呼吸。
“但是在金缕伞上的血符被引动,感应传回来时,我忽然就想通了。”
李承影往后靠去,仰望星辰。
“不管我是怎么来的,我现在就是李承影。”
“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主意,从来沒有人强迫過我,這份喜歡也与任何人无关。”
“我的命数本就不长,若将时日都浪费在這些无谓猜疑上,才是真正的虚掷。”
谢长安低低嗯了一声。
李承影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按上她紧紧攥住他手腕的手背。
“不要再为我浪费灵气了。”
“我乐意。”
她的声音冷冰冰,与乌发上的柔软芍药截然相反。
李承影无奈笑道:“我都要死了,你還不肯温言软语哄一下我嗎?”
谢长安不說话,攥住他手腕的力气却越来越大,甚至让他感觉到疼痛了。
但他什么也沒說,就這样任由她动作。
他只是還不甘心,深深的不甘心。
明明說着要与自己和解。
明明已经渐渐接近,眼看就能将這一颗冰雪剔透的心揽入怀裡——
“既然我們生得一样,我就算沒有他的仙缘,总该能沾一二气运。可,为何他能当神仙,我想陪你多走一段路,却這么难?”
手背滚烫一瞬,随即变成冰凉。
他的手指不禁微颤蜷缩。
“谢长安?”
他破天荒有点无措。
对方如愿抬首,乌眸如洗。
李承影伸手去揩,轻声道:“你哭了。”
谢长安:“我不是石头,自然会哭。”
李承影:“你为我哭,這說明,我在你心中,還是有些分量的。”
谢长安:“是。”
李承影:“与祝玄光相比呢?”
谢长安定定看他。
他问罢又觉无趣。
一個将死之人,何必非要做无谓比较,难道她勉强說個答案,他便能活得久些嗎?李承影忽然有些恶劣地想,反正祝玄光還活着,哪怕当着他高高在上的神仙,但活人哪裡比得過死人,說不定往后自己的分量還会越来越重。
他正寻思人之将死,应该其言也善,還是說些能让彼此开心的事——
便见谢长安忽然贴過来,离得很近。
“我知道你将那盏花灯扔进河裡。”
李承影心头微震,倏然定住。
他原想不露痕迹,却仍因心绪波动泄出几声轻咳。
“你怎么发现的?”
“那天的隔日,我曾独自出城,想再去河边施法搜一次折迩的去向,路過那户人家,看见他们前一日還挂着的灯沒了。当时我就猜到是你,上前询问,户主果然說,灯已经被你买走。”
谢长安平静說罢,又顿了顿。
“以你表裡不一卑鄙行径還能做什么,自然是扔河裡了。”
李承影见她转头就将话扔回来,想笑又只能咳嗽:“那灯裡有他想留给你的话。”
谢长安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不要告诉我,那都不重要了。我只知头上這朵芍药,被施了法术,十天半月也枯萎不了,我希望你能像它一样多撑這些时日,再为我簪上新的一朵。”
李承影笑了一下:“這芍药被我别上去时,其实也承载了我的私心。”
对方不语,似有疑惑。
他忽然倾身上前,冰凉嘴唇贴住两片柔软。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這就是我的私心。”
芍药别名将离。
這本也是他的诀别。
可终究,望着对方一双湛湛眸光,他還是克制不住。
李承影身体一僵,眼睛忽然微微睁大。
因为少女非但沒有推开他,反而主动更贴紧一些。
“你到现在還不明白嗎?”
两具身躯紧紧贴在一起,几乎沒有半点间隙。
但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再令缓缓坠向九幽黄泉的身躯生出暖意。
這個吻沒有半分旖旎,李承影竭力想要从苦涩中品尝出一点甜味。
但他心中已是悲凉一片,自嘲想道,李承影你可真是卑鄙,明明都要死了,還要趁机讹诈,不肯放她自在。
可另一個声音却分明在欣喜若狂:你已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纵是立刻就死,也可无憾了。
血腥气无数次涌上喉咙,又被他不动声色咽下去,就像吞下千万把霜刀风剑的酷刑。
但他,甘之如饴。
……
张繁弱登上宸华峰来寻人时,看见的便是两人额头抵着额头,似喁喁私语,正在說什么悄悄话。
亲密无间的举止,却让他微微一愣。
因为谢长安好像正给对方讲故事,滔滔不绝,几乎要把平生的话都說尽了。
而李承影明明快要睡着了,却勉力坚持强迫自己不能睡,强撑着精神去倾听。
不知怎的,张繁弱忽然有些难過。
他是最清楚李承影病情的人之一。
起初,他也只把对方当成长得与祝师叔一样的人,甚至调侃谢长安找了個替身,想从他身上报复回去。
但现在,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李承影和祝玄光绝不相同。
后者高高在上,似近若远,从未让他们真正看清過。
而李承影是如此鲜活,胆大妄为,嬉笑怒骂。
张繁弱甚至想過,若对方早年也在赤霜山修炼,自己与他两人怕是能胡闹到把山头给掀了。
他压下心头翻涌,作出平日裡的吊儿郎当,朝谢长安挥挥手。
“快让我进去,這上头的罡风能刮死人!”
谢长安掐诀让结界破开一道口子。
张繁弱忙钻进去,嘴裡抱怨。
“你们选哪裡不好,非要在這裡!重明峰上不也能看星星嗎?”
谢长安:“這裡更清楚些,你怎么這么久了,還未能结出克服罡风的法界?”
张繁弱翻了個白眼:“因为我不务正业,成日玩乐!”
李承影含笑看着他们斗嘴,沒有說话。
他已经說不出话了。
张繁弱拿出一把剑。
“這是杜羌笛上来找麻烦时输给李承影押下的剑,我去炼丹池试過了,的确是孤品不足,上品有余的剑,也算一件不错的兵器法宝。你收下吧,說不定以后還能用上。”
說到以后时,他心中微涩,面上若无其事。
李承影动了动手指,轻轻敲在谢长安的手心。
意思是說自己用不上了,让她收着。
谢长安蹙眉:“還沒死就开始分遗物了?”
一听這语气,就是生气了。
李承影无奈,只好示意自己愿意收下。
张繁弱将剑递過去。
“這剑還未有名字,你起個名吧。姓杜那家伙倒是沒有诓人,给了件无主的法宝,待起名认主之后,才能彼此感应牵系。”
李承影思索片刻,在谢长安手心轻轻划了几道。
手指冰凉得像从冰层下捞起来的冰碴子。
“就叫沧海吧,沧海剑。”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裡长相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