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鹰子 作者:夺鹿侯 村庄黑烟愈浓,边缘民宅碳化的梁柱终于撑不住沉重房顶,砖瓦哗啦一声就塌陷下来。 土围内炊烟已熄。 吃過饱饭的闲汉三五成群,在土围外抱着肚子巡视四处横尸的院落。 人们悠哉而满足,這敲敲那打打,试图从早已失去生机的村庄榨出最后一点儿财货,好满载而归。 十七辆木车摆在土围门口,過去它们是牛车、马车、驴车,如今牛马驴骡不见踪迹,统统成了人车。 扛到车上的麻袋沉重而饱满,车轮在黄土地压出深深车辙。 名为白鹰子的贼首走出土围,拧着眉头看向天光,松弛皮肤在那张黝黑面庞的脸上皱出深深沟壑:“烟烧了一個时辰,把尸首往路边收拾收拾,走了。” 他拍着手,提着裤腿一瘸一拐的走出两步,抬腿迈過具沒穿鞋的尸首,回過认了认,蹲下反手抓向那张属于逃兵死不瞑目的脸,把着下巴仔细端详,往边上一推咧嘴笑了。 白鹰子也不知道這是自己落草的第五還是第六個年头,和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一样,都记不清了。 只知道最近两年,日子着实越来越顺。 他早先是绥德县农人都算不上的短工,连家徒四壁都谈不上,根本沒家,只有一间驴棚。 但白鹰子年轻时是周遭乡裡出了名老实有力的后生,谁家要出力气都找他帮闲。 后来从米脂娶了好婆姨,婆姨生的俊俏還勤快,就连日子都显得不那么辛苦。 家境一点一点好起来,成亲头年买了牛,佃了别人五十亩地,小夫妻肯在地裡下死力气,地主瞧着也高兴。 成亲第三年,俩人有了自己的地、添儿女一双,家裡也终于造了新窑,猪羊入圈、鸡兔同笼,日子就像那官老爷衙门裡种的盆栽番椒一样红火起来。 住进新窑那天,白鹰子辗转反侧,有生之年头一次在床上睡,咋躺咋别扭。 睁眼到天明,脑子裡想的全是婆姨說他们要攒钱了,攒钱将来送娃去社学读书考秀才的事。 他心裡一百個不愿意,好不容易一年到头能剩下俩钱儿,逢年過节也终于舍得吃两口肉,又要给娃娃攒将来請先生的束脩? 何况他奶奶的,谁知道小祖宗是不是读书考秀才的料,给地主养马的小时候也开過半年蒙,有啥用嘛,還不是养马的。 他是狗一样的人,能生出秀才? 想归這么想。 想吃肉了就趁娃不记事偷偷打两下屁股,白鹰子還是依婆姨的意思攒起了钱。 這么几年過去,就在日子越来越好时,陕北闹了旱。 旱灾自己不会闹,闹起来的是旱灾下吃不饱饭的百姓,延安府各地都闹起了会社,白莲教和罗教打着忠勇会、忠义交、同仇社的幌子全都冒了出来,到处杀人。 白鹰子出门不敢走官道,麦苗在地裡大片大片旱死,婆姨织的布也卖不出去,朝廷的税却不敢欠。 粮长在门外凶神恶煞,夫妻俩在门裡抱头痛哭,哭完把老牛卖了,粮税总得交。 后来他听說,税其实不是不能欠,只是税分两种,一种是地方收了要交给皇帝的,好好跟衙役說,能欠。 另一种是地方摊派,衙役的薪水就在這裡头,欠税他第一個不答应。 白鹰子后悔啊,早知道這样,也不至于把老牛卖了,沒牛,可就佃不到地了。 次年有了经验,他沒交给皇帝爷爷那份,但即使是剩下的,也得卖了家裡的地把摊派交上。 第三年老天爷开眼不旱了。 但白鹰子也沒地了,甭管自己的地還是佃来的地,都沒了。 又到交口税的时候,家裡也沒啥能卖的东西,终于动了给娃娃攒的束脩钱。 他让婆姨别难受,說咱家就沒那出秀才公的命,他认。 就算认命,命也不放過他。 生活仿佛就是個轮回,他重新给人打起短工,攒钱糊口,买一头牛,佃五十亩地,买一亩地、再买一亩地,县裡摊派要交,朝廷两税要欠。 万历四十六年朝廷开战,每亩增税三厘五毫;万历四十七年,朝廷再增税三厘五毫;万历四十八年,朝廷再增税两厘,前后共每亩加税九厘。 其实跟每亩产粮比起来,交九厘银不多,真的一点都不多。 多的是连年大旱的陕北,粮食歉收后的九厘。 后来天启年旱灾又来了。 人人咬牙度日,绥德卫的军户越来越少,山裡的贼子也越来越多。 先是一家家存粮告罄,随后饿急了的人们三五成群百十成团的抢過路、吃大户,很快城外大户家也吃不到了。 人们把山上野草、路边树皮和白石头混捏成饼子蒸着吃,但這撑不了太久。 這個时候沒有贼了,所有人都可能是贼。 這一年白鹰子沒招了,前后欠了官府好几年的税,加上一年摊派,人又生得健壮有力,也不知是出于畏惧還是好欺负,他成了杀鸡骇猴故事裡的那只鸡。 往年好說话的税吏弟兄都不见了,差役把他拿到官府,当着上百個欠税百姓的面用杀威棒断了左腿,为保住右腿,咬牙去借了高贷。 白鹰子瘸了、婆娘沒地也沒牛,拉扯不起這個家,治安也在变坏,大女儿跑出去就沒了,为养活儿子,婆姨把自己卖掉换了三斗糜子,白鹰子也成了乞丐。 后来他的好婆姨啊,他的好婆姨被一起乞讨乞丐发现,躺在城外护城河的干壕裡,光着身子连张席都沒给卷。 急疯了的白鹰子去讨要過說法,可他一個乞丐,家奴连门都不让他进。 辗转打听,才知道婆娘是从主人家偷了馍馍,想拿到外头给娃吃,被发现折磨死了。 他俩剩下那一個娃沒被饿死,是白鹰子自己下手掐死的,說活着受罪。 后来,断他腿的衙役解手时被勒死在茅房;买他婆娘的主人家小少爷被摔死在假山、掌厨的脑袋被塞进灶台、大老爷被绑了扔在城外死人堆活活吓死。 瘸腿的白鹰子落草做了匪,劫客商杀旅人,沒武艺傍身也沒从军背景,被官府从绥德打到清涧、从清涧撵到山区,走到哪都是破家灭门,不留活口。 不讲道义,也不劫富济贫,撞上富人要杀、撞上穷人也要杀,跌跌撞撞好几年,手下有了好手帮衬,在绥德州打家劫舍闯下偌大凶名。 如今白鹰子的贼窝正规划许多,虽說還是部下有多少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手下有时多、有时少,全看年景。 年景好,山上贼人就回家乡种地去;年景坏,百姓就上山投奔山寨,在山上也垦地种点菜,平时和百姓沒什么差别。 只是山下百姓来报信,山寨农夫就放下农具拿起刀棒,下山大掠一场。 搁過去,這种组织松散的贼窝活不過当年,只是如今朝廷地方日趋崩溃,百姓成群结队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官府尚无力阻止,更别說为仍旧留乡的百姓提供防卫保障了。 這种时候,有闲心招惹山贼的只有山贼。 其实曹耀猜得对,白鹰子早前确实随王左挂聚起的大军南下,倒不是他想与叛军汇合,实在是王左挂不讲半分道理,大队夹裹而来,如他這般小贼头儿根本沒拒绝的机会。 白鹰子发出准备转移的命令,几名亲信管队就凑上前来:“掌柜的,咱是往南,還是……回北边?” “往他娘什么南边,左挂子监军都杀了,去南边找死么?那破木头不禁用,咱不欠他啥。”白鹰子摆手道:“拉上粮车,回绥德。” 听到這话,左右管队各個面露喜色之余也不免担忧,有人问道:“左挂子若打回来怎么办?” “回来?”白鹰子肩膀一耸一耸的发出冷笑:“西安府左近,朝廷哪儿能由着他闹腾,他娃多半回不来咯……有人!” 顺着他的目光,村西口仍在燃烧的民宅中间,一队人披挂赤甲、头顶盔旗,手持刀盾、弓矛,结二龙出水两路纵队而来,人還未至,阵中十余支利箭引强而来,将转身欲逃的贼人一一射翻。 “官军!官军来了!” 山峁上一面露出半边的红旗摇动,就连贼首白鹰子也生不出抵抗心思,呼喝左右推起粮车,下令东逃。 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