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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打点

作者:夺鹿侯
有什么打算? 兄弟俩坐在侧边,兄长承祖先摇头道:“回父亲,起初就想回家先吃几顿饱饭再想别的,路上在清涧打了伙贼人,得许多粮草财货,倒不知道该如何打算了。” 母亲姓蔡,名妙善,娘家是三原县小门小户本分人家,姥爷信佛,因此给承宗娘起了這個名字。 原见父子要在厅中說些事情,蔡氏便要去给俩孩子收拾屋子,突然听了這话,不由叫道:“打了贼!” 赶忙折回来左看右看,直至确信两個儿子都沒受伤,這才长出口气,抚着胸口道:“再了可别跟那些亡命徒见仗,听娘的话,都不当边兵了,回来就好好過日子,咱家不缺那两口饭。” “明天早上,让你大陪着你俩去关帝庙拜拜,刀裡来枪裡去,好好感激关老爷保佑!” “沒事娘,不危险。” 刘承宗笑着安慰,他說的是心裡话,习武這么多年,其实真正动弓刀和人见仗也就几次,只是见识不多的母亲以为边军就天天打仗……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仗让他们去打。 至于剿灭白鹰子,可比去边墙外例行烧荒碰上的河套蒙古人好对付多了。 承祖更为直接,干脆对母亲道:“娘你放心,蟊贼不堪一击。” 說罢,他对刘向禹抱拳道:“父亲,明天我带边军把铠甲藏了,村裡可有无主田地,也好给他们找点事做。” 蔡氏见劝不住儿子,伤心地叹了口气,其实她也心知世道乱了有武力才能保护宗族,终归心裡是怕俩儿子舞刀弄枪担上风险。 這会也不执拗劝說,出门去收拾屋子。 蔡氏刚走,承运也起身赔笑道:“二叔,你们先聊,我去给我哥把马草铡了,省的夜裡再起来。” 說罢拦也拦不住,自己开门闪出去,让坐在山水画下头的刘向禹哑然失笑,无可奈何的摇头道:“這孩子跟着账房先生四处奔走,不知从哪学的,察言观色净给自家人用了。” 未待刘承宗细细追问承运近况,刘向禹已笑眯眯道:“去年新皇登基赦天下,府城王讼师来攀亲,本来想跟你大哥认一门亲,但你俩人在鱼河堡,就配了承运,算双喜临门。” “烟丝,你们知道吧,甘肃边军好這個,估计你们那的边军也好,承运去府城专门给你俩带了烟丝,泾阳切的好晒丝。” 刘向禹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哀伤,叹了口气又扯起嘴角:“准备了上下打点的银子和二十石糜子,想把狮子的军官解决了。” 承祖承宗交换眼神,收获双份震惊。 有二十石粮,买什么军官啊! 糜子沒稻米值钱,但它也是粮,是粮,在這個时候的陕西就贵极,价值已不能用银来衡量。 拿到富裕的延安府集市上,斗米卖三钱银是有价无市;拿到贫穷破落的鱼河堡,喊多少钱都沒有用,几年不发军饷他们那压根就不流通白银。 至多,至多会有人成群结队把婆姨女娃都塞過来——嘿!這人都烧包到卖粮了,婆姨娃娃跟着肯定也能有口汤喝。 但這东西,办不到太高的官,哪怕是军官。 刘承宗摇头道:“大,我們高什长,借了三斗米就有底气敢找上门,要把前年卖出去的婆姨买回来……二十石糜子,给我办個什长、管队?幸亏贺守备把我遣散了。” 明显這是不值得呀,他太清楚了,如今边军的官也不值钱,哪怕都吃不饱饭,边军内部也分個三六九等,那些有過几年完整训练、经验充足、战斗力强的饿肚子老兵都在将官心腹手上。 能走门路弄到的,要么是光杆军官、要么就像去年刘承祖那样,授管队职练流民。 其实后者并不坏,刘承祖不就把他這队人练的還不错?但今年的局势,沒机会再让他练兵,哪怕办到個管队,赶鸭子上架,进了战场都得死。 “傻话,那是官身!” 啪地一声,刘向禹手拍茶案,震得烟袋锅子跳起来,瞪眼道:“黑龙王庙山的族人還能吃饱饭,是我和你们三爷爷去年带族人挖了四個月的水渠!” “你老子若无功名,凭什么让老的少的跟我去修渠?凭什么让人放精粮不种去种小米?” “還沒到最坏的时候,蟠龙川浅得只剩一尺,何况旱极而蝗,撑不住夏天。” 刘向禹只在最早两句有很大的火气,随后声调就低了下来,最后說到他心裡即将到来的蝗灾,语气透出深深的疲惫:“世道变得再快,人心总要慢一步,百姓认官职。” 但百姓就是再认官职,說這些也沒用了,刘向禹的话音戛然而止,攥住那支烟袋锅子却舍不得抽上一口,只是轻轻用小铜锅磕着头上方巾。 刘承宗眼裡的父亲是博学之人,不像他们兄弟俩,为考科举有目的性的培养,仅读過四书五经与科考相关的书籍,父亲什么都读、什么都看,做過不同的职位世上几乎沒有他不懂的事情。 此时他却在父亲疲惫的面容下看见最苍白的无力感。 那无力感来自他修出水渠却无法制止河流干涸、编练民壮却无法控制时局,新一年种糜子谷子就不能防蝗,种豌豆、胡麻、芝麻就不能抗旱。 何必呢? 心向秩序的刘承祖宽阔的后背向椅子靠去,像从脊梁骨被抽掉一股魂儿,问道:“朝廷为何不赈灾啊?” “朝廷?” 回答他的只有父亲果断的摇头:“陕北都乱套了,知县不知县,不知方圆数十裡受灾几何;知府不知府,亦不知方圆数百裡受灾多少。” “至于朝廷……不知道。” 刘承宗看着父亲,老举人這句‘不知道’是闭着眼說的。 他估计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确定或不想說。 别說有举人身份的父亲了,就连他這個小小边军都知道朝廷這两年在忙点啥——肃清阉党。 党争在他眼裡头是糊涂账,因为党是党羽的党,并非党派的党,又沒個入党申請,就成了随意能扣的帽子。 甭管东林、浙、齐、楚、宣、昆或者說阉党,裡头很大一批人是重合的。 至少就刘承宗作为边军的所见所闻,边军们都說天启初年短暂的众正盈朝,延绥镇边军确确实实能领到军饷。 但這事在后头不大有可能发生了,魏公公得势,东林党能干事的人基本被干個干净,九千岁能不能收得上东南的税,他不知道,延绥镇边军自打那年起重开欠饷,他清清楚楚。 而如今当朝天子收拾了魏公公,再次牵连数以百计的官员,夸過魏忠贤的哪怕一句都得完蛋、骂過魏忠贤的哪怕一句都能升官。 党争,可怕的并非党争本身。 互相倾轧朝堂混乱,很可怕,但对大明這样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帝国绝不是最可怕的。 放眼帝国,东林党有才能的人在党争中尽数报销也不能伤筋动骨;但东林党有才能的人尽数报销之后,由浙、齐、楚、宣、昆党组成的阉党才学之士再一次被报销干净,就可怕了。 短時間裡再上哪去找這么多帝国人才储备呢? 尤其是這個帝国在七年裡换了四任皇帝、十任首辅,一個公司连着换俩董事长就足够上下人心惶惶。 别說区区陕西旱灾,就算全国旱灾,朝廷都顾不上。 他对事态的发展极为悲观,悲观不仅源于另一個时空的记忆,更是现实情况与记忆中盖棺定论相印证之后的结果——沒救了。 “大,你走吧。” 刘承宗的话說沒头沒尾,却语速很快声调很急:“举人哪都能去,带娘和大哥,一個月,二十石糜子在延安换百两盘缠,少点也行。” “去江南,下南洋。” 老举人嗤笑一声,定定地看着小儿子,半晌突然笑了,轻声道:“全族上下五六百口,都指着你爹呢……我哪都不去。” 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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