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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七章 凯歌

作者:夺鹿侯
榆林东瓮城,染血的白虎旗,悬于倾塌的城门楼废墟之上。 吊桥轰然而落,重重拍击于被土石木料填埋的护城河上,尘埃激荡。 “左帅,我部已攻占东门,守军在城内发炮,内门被木石堵死了,徐将军运了火药,很快就把门炸开!” 领了刘承宗调令的左良玉走马桥边,看向书着振武门三字的城门之上,他的旧部军兵正扶着被炮弹击碎的城垛,向他招手。 拔突营骑于城外列队,已经做好准备长驱榆林。 一旁勒马兜转的礼衙尚书张献忠按着铁幞头,对城上小兵只给左良玉打招呼非常不爽,只管向城上喊道:“城上明军守将是谁?” “王世钦,已被徐将军用炮打死,首级一会就送到城下!” 王世钦? 左良玉咀嚼着這個名字,对张献忠道:“部堂,他万历末年曾任神机副将,或许是甘肃曹都督之长官,后任山海关北部挂印总兵,在下曾短暂受其节制。” 說罢,他解释道:“不足一月,王世钦就被都察院那帮人骂回家了,說他是毫无才能的纨绔子弟。” 左良玉是觉得,张献忠匪首出身,对這些明军世将,未必熟悉到哪裡去。 却不料张献忠沒好气地哼出一声:“咱老子当兵的时候,就在他老子麾下,差点叫他老子使军法斩了,若非陈公洪范活我,求情止打一百军棍,哪裡又有今日……” 說到這,张献忠抬手掸了掸袒肩战袍衣衿上不存在的浮土:“呵哼,部堂之位啊。” 看着张献忠自得的圆满模样,左良玉张张嘴,不知道這话该咋接,干脆抬头向城上道:“赶紧把首级送下来,让张部堂呈给大帅!” 总跟這样的鸟人在一块,脑子会坏掉的。 左良玉不想搭理张献忠,干笑一声,便两腿一夹马腹,催动坐骑踏吊桥走向瓮城。 从朝南开的瓮城外门进去,百余步见圆的瓮城内,朝东开内门洞裡,战斗仍在继续。 两扇厚重的城门已经倾倒在地,被汹涌而上的军兵踩在脚下,千斤铁闸也在徐勇部夺取城门楼后,用绞盘升起卡住,只有被砖石土木与塞门刀车堵住的城门洞,封得严严实实。 但是在刀车与土木之间的缝隙裡,城墙另一边的守城明军,仍然不曾退去,长矛不停戳刺在攻城军兵的盾牌上,更有鸟铳和三眼铳,时不时在缝隙中放响。 原本近丈宽的城门洞,也在两军隔着障碍拼死搏杀的喊声中硝烟弥漫,看上去拥挤而狭窄。 就在這时,外面的攻城兵一声喊,昌平兵们便如潮水般退出城门洞。 左良玉看得真切,是城墙上,用绳索缒下来的火药到了。 几個不知畏惧的勇敢军兵顶着盾牌,掩护着将一個药桶推至塞门刀车旁边,长长的药线被引到城门洞之外的瓮城内。 药线随着嗤嗤声引燃,巨大的爆破声震耳欲聋。 烟尘激荡,左良玉恼怒的拍着钵胄,恨不得把顿项上的圆形铜制听耳拍掉。 ‘见鬼的,明知道要炸门,我他妈进来干啥?’ 火药燃爆在石砌拱壁内反复挤压折迭,又在瓮城裡回荡,回声把他的脑袋震得嗡嗡直响。 刚进外城门的张献忠听见這声,直接扭头打马又出去了。 内城门的门洞,一共被炸了三次。 整個瓮城都飘着散不开的硝烟味道,等弥漫烟尘散去,城门洞拱顶的青石砖都被崩出裂口摇摇欲坠,堵塞土石被炸开成为斜坡,塞门刀车的刀片更是崩飞得到处都是,甚至就连门洞的石头上都有一口断刀深深地砌进去。 但城门内侧,却未见守军的踪影,只有两個被铁片崩飞打死的军兵尸首,以及地上深深的拖拽血痕。 在第一桶火药爆炸时,门那边的守军就已经知道這城门守不住了。 或者說在更早的时候,他们就知道。 他们都是王家兵,长官王世钦阵亡在城门楼上,门楼一直沒给他们传达下一步命令,便继续据守。 直到城门另一边轰然炸响,军兵才在管队率领下携伤兵向城内撤退。 不撤也由不得他们了,瓮城上的守军在王世钦阵亡后,战意所剩无几。 很快就在丢掉城门楼之后,又再度丢掉下城马道,只是东城墙的其他信地守军也在节节败退,都在蜂拥奔向下城马道,這才让徐勇部无法下城支援。 但這显然也只是時間問題。 “左帅,三颗总兵首级,還有個参将!” 徐勇下城,见到左良玉,虽然此时两人都是参将,但其仍向左良玉行部将之礼,对身后持首级的军兵做了手势,才兴奋道:“本以为城门楼上只有王世钦,却沒想到還有個王世国,早前被打死,棺材就在楼裡。” “那参将是谁啊?” “王承勋,還有他叔,昌平总兵王世仁,還想护着王世钦尸首下城,被卑职追上砍死了。” 左良玉大为惊奇:你当這场仗杀人是好事啊? 王世国是王威弟弟保定总兵王继的儿子,当過宣府总兵,也死在城上。 偌大一個王氏将门,脑袋快让你凑齐了。 左良玉伸出手,想申明刘承宗此战用意,告诉他利害关系,但最后想了想還是沒說。 整個人只有一种狗咬泰山无处下嘴的怆然无助。 沒必要。 能說什么呢?告诉他刘承宗就是要你交投名状? 徐勇又不是傻子,他就是在交投名状啊,甚至大元帅要求一人一個,他一個人就弄仨。 還能說啥?說王朴回头肯定要弄死你? 谁弄死谁還不一定呢。 想到徐勇這兔崽子一直是打仗像疯狗的性格,說他也沒卵用。 這就是個野蛮人,不当兵都亏了這造化。 以前是披了张官军的皮,打蒙古、打后金、打流贼,一個鸟样。 无非现在换成打明军了。 他在谁手下,跟谁打仗,都這样。 最后他只好道:“若见了尤将军,留他一命,他对我有恩。” 徐勇当然還是听左良玉的,立刻笑呵呵的应下。 至于哪個尤将军,无所谓,姓尤的都给他留下。 只要有利可图。 徐勇享受這种把高高在上的总兵官都扒干净拉到地上,說死就死,說活就活的力量感。 左良玉不知道该咋說,以前以为徐勇是勇将,闹半天這屌毛只是沒有物伤其类的同理心。 但打马而来的张献忠知道啊,看见徐勇這令他熟悉的德行就乐。 张献忠对這种人可太熟了! 屋子裡有一個這种玩意,那是家裡进神经病疯子,怪吓人的,他看见李自成也怵得慌。 但如果有十個,咱老张就很熟悉了:刘承宗升帐议事。 倘若一個屋裡塞进去的疯子数量激增到三十個,简直就是进了张献忠的舒适区:過年,元帅府大将都回来了。 疯子,谁沒见過啊? 他翻身下马拍拍徐勇的肩膀,就指着他哈哈大笑:“徐老弟闻战则喜杀将则乐,哎呀呀,這元帅府你是来对了!” 不過当左良玉、徐勇等人披挂上马,率昌平兵、拔突骑打算驰击入阵,榆林城的长街之内,却未见炮垒,也沒有他们预料之中的惨烈巷战。 街市之上并无守军,他们拔剑四顾,处处茫然。 王世钦与东城守军早有约定,城破之后若他阵亡,诸军便各自還家,焚烧粮食,不叫其为贼所获。 所以东城门被击破之时,守军都回家了。 旋即,城上周清、惠登相两部兵马也夺了南城墙。 榆林南北墙窄,而东西墙长,很快周清就点燃了西南城墙角楼,夺火炮轰击西墙寥寥无几的守军,转而将西城门的吊桥放下,引任权儿第二旅入城。 至此,元帅军大举入城,彻底攻进榆林。 东城守将王世钦等人的首级,被孙龙遣部下快马加鞭送至镇北台。 “故山海总兵王世钦、宣府总兵王世国、昌平总兵王世仁,参将王承勋首级送到。” 前来报告的人,是孙龙部下千总孔有德,军礼极为恭敬,過来三拜九叩,才道:“大元帅,首级俱为参将徐勇所获,其中王世国死于前几日的攻城炮战之中。” 听到這一消息,刘狮子都为之张目。 虽然他早就知道這榆林城裡总兵多,却也沒想到徐勇的作战效率這么高。 “好,勇气可嘉,给徐将录功,早前中炮死那個王世国,算在城外发炮的刘芳名身上。” 刘承宗端详着送来的首级,命赵跻芳找石灰木匣收敛,对孔有德道:“你回去告诉孙龙,向前线沒功绩的将领催战,再找些负伤撤下的军兵、俘虏,有目睹明军将校阵亡事迹的,送到中军报告。” 就在這时,刘承宗余光看见榆林城内有黑烟蜂起。 他便叮嘱道:“另外,向前线部队重申军纪,不得杀降、焚屋、欺辱军民,所获战利俘虏各军交至参将处,战后统一管理,张勇,带羽林两司入城寻左良玉,监督各部,有违者督其长官处理,轻砍手,重斩首。” 孙龙手下那帮秃子传令、催战還行,真让他们监军,不好用。 一方面,是刘承宗怕他们的脑袋叫旧明军借了;另一方面,刘承宗也担心他们或许对军纪,会有一些低于明军平均水平的独到理解。 待孔有德回去传令,刘承宗看着榆林城无声地笑了笑,這才转過身来,继续对左懋第道:“左兄,刚才說到……怎么,可是觉得此间将帅,死的,可惜了。” 自王世钦等人首级送到,左懋第脸上神情就十分僵硬。 即使他是刘承宗放榆林将门年轻后辈去山西的亲历者,也早就知道,数万大军包围之下决意死守的榆林老将会落得何等下场。 但当這些人血淋淋的首级真的摆在他面前,左懋第的情绪依然难以自持。 但他无法对刘承宗說话。 因为就在片刻之前,他们還像沒事人一样,在榆林城远远传来听不真切的炮声轰隆裡,闲聊着韩城县的情况。 孔有德刚走,孙龙营下又有报信骑兵跑了過来。 显然,是孙龙派遣孔有德之后,榆林城又有了新的情况,便加派人手過来报告。 “报大元帅,榆林卫指挥使黄廷政,千户黄廷弼、黄廷用三兄弟聚旗军于凯歌楼,使枪炮据守十字街,其楼坚固,左将军难一攻下,张部堂請火箭百具。” “凯歌楼?在那用火箭,会把两旁民居都烧掉。” 刘承宗端起望远镜,向榆林城中看去,能远远看见一座十字穿心的三层骑街高楼。 榆林城南北纵贯的主街上,从北到南一共有六座楼式建筑。 依次是北门上的镇榆楼、广有仓旁的钟楼、北鼓楼、凯歌楼、南鼓楼,以及南门上的镇远楼,也被称作六楼骑街。 在這六座骑长街之上的楼式建筑中,凯歌楼差不多在榆林城的正中间,因为它以前就是榆林老城南城墙上的门楼。 后来扩建南城,才把它改成十字穿心楼,南扩新城,也是榆林有两座钟鼓楼的原因。 至于凯歌楼之所以最高,是因为武宗皇帝巡边时曾在楼上驻跸,改名叫‘太乙神宫’,后来用于举行祝捷、献俘等仪式,巡抚总兵可以站在楼上阅兵,便改名叫凯歌楼。 刘狮子還是边军选锋的时候,曾在十字穿心的楼下走過一次。 他很清楚這楼上守军若意志坚决,确实不好攻,但直接用火箭打更不靠谱,火箭那玩意扩散极大,一旦火势扩大,从凯歌楼那個位置,只能把整座榆林城都烧成一片火海。 刘狮子這次东征沒少纵火,但榆林城這座对大明无比忠诚的军事重镇,对他有极大的政治意义,万万不能烧成辽阳那個样子。 所以单用火箭不行,還要有擅长攻坚搏战的勇士。 “传虎贲营王自奇。” 王自奇是张献忠的旧部,战阵搏战凶猛得很,曾在关中战役中以持长刀挑战龙在田的战象,斩断象鼻,使其转头践踏本阵。 刘承宗虽然一直沒叫他带兵,但有战功,官职就动一动,如今已经是虎贲营的把总了。 不過片刻,王自奇便登上镇北楼,行礼道:“大帅!” “张部堂在城裡遇到一座难攻下的城楼,你取火箭百颗,只携弹头,自南门入城支援,张部堂会用那個,過去传我命令,对守军劝降。” “若其不量祸福,执意一战,就把弹头点燃丢到城楼上,别飞哪儿都是,万万不可把城焚了。” “卑职领命!” 待王自奇下城,刘承宗扶着城垛看向榆林,口中喃喃道:“黄廷政、黄廷弼、黄廷用,卫所世袭武官,想必也是英烈之后。” “比起老死病死,若不降我,战死……” 刘狮子面无表情:“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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