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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一)

作者:未知
大泰丰保十六年,十月三日。 深秋。 李朝霜的心神沉浮于黑暗,酣睡不知多久,突然听到有人說话。 “醒来了,阿兄。” 于是他向上浮起。 這次清醒竟难以想象地轻松,待李朝霜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身处一個熟悉的地方。 是夜幕下的瀛洲岛,鹿鸣潭。 瀛洲岛,乃东海三岛十洲之首。 鹿鸣潭,在重中之重的瀛洲岛上,也是一等一的机要之地。 這片称为大荒的大陆上,所有巫祝向上溯源,皆出自看守东大封的三岛十洲。 瀛洲岛则是三岛十洲之主——号称大司命的强大巫祝,她所居之处。 正是因此,按理来說,李朝霜這個半道祝咒都不会的家伙,绝不可能登上瀛洲岛,更不可能熟悉鹿鸣潭边的一草一木。 可惜,他是上任大司命的长子,又是而今這位大司命的兄长。三岛十洲再多规矩,都不是为他设的。 這样不好,李朝霜想。 他沒說出口,只看向唤醒他的人。 李朝霜毫无凭依站立水面上,他身前不远处,另有一人赤足站立。 那是位女子,无法分辨她的年纪,她的皮肤雪白光滑,散发珍珠般的光辉,周身威严则如太阳璀璨。 她头戴金冠,耳坠宝石,金冠下是一双狭长的眉眼;她穿着黑烟似的软纱氅衣,氅衣下的装扮却分外清凉,上半身不见一点布片,全以金饰和玉石珠宝遮掩部位,下半身则穿着雪白长袴,哪怕裡面還穿了长裈,一双长腿的形状依然清晰可见。 除了這些之外,她的脚腕手腕,也坠饰金铃叮当。 加之她长发不束,乌发如云,迤逦在水面。這幅打扮,明显是個通灵的巫祝。 李朝霜不是巫祝,却和女子穿着打扮相差不大。 灰纱氅衣,黄金首饰,透過水面的倒影看去,除开李朝霜眼眸透出奇异的灿金,黑发只堪堪越過肩膀外,两人连五官都是相似的。 這份相似绝无可能用巧合形容,于是李朝霜反应過来,唤道:“露娘。” 外人眼裡不苟言笑的大司命,不禁微微翘起嘴角。 如今很少有人這么喊她幼时名字了,李朝露笑容溢满悲伤,叫人不好亲近地威严顿时消散。 她道:“阿兄,你睡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 李朝霜一怔,却沒多意外,语气一如二十年,哄她道:“当然,睡前见的露娘,還是十一岁的小姑娘呢,现在已经這么大了,看来我是真睡了很久啊。” 這份安慰不太走心,一点用都沒有,反而让李朝露的笑容变得苦涩。 她道:“阿兄不问,自己为何会睡二十年?” 這有什么可问的?他的情况难道他不清楚? 李朝霜想,也不知道露娘当时是用了何种秘法,竟硬生生将他這個将死之人的命,又拖了二十年之久。 他也习惯了,他母亲第一次怀孕时,三岛十洲无数大夫齐上手,都断定大司命腹中這個孩子出生便夭折,强留也活不過三個月。 当时的少司命是他姨母,通生育之灵,亲自护持,才叫大司命与他母子平安。 之后,瀛洲李氏,剑阁谢家,搜集无数天材地宝,慢慢调养,才叫他活過了三個月,周岁,十岁,乃至成年。 李朝霜的朝霜,便是“人寿几何?逝如朝霜”的朝霜。 若在秋冬日出之前,将叶片上水汽凝结成的霜纹完整取下,送进冰窖。那這一片朝霜,或许能保存到来年迎春,也未可知。 李朝霜的朝霜,也是這一抹保存在冰窖的朝霜。 他早已接受自己命不久矣的事,但他的亲人却从未接受。 强拖病体留在世间,李朝霜疲惫至极。可亲人们所怀,皆是拳拳爱意,他总不能对他们說,說…… 說,放我归去。 放我归去幽冥。 为何会人事不省,一睡二十年呢? 李朝霜微笑,只道:“辛苦露娘了。” 自从母亲亡去就接下大司命一职,天塌下也神色不动的李朝露,听到這句话,差点落泪。 瑟瑟出生后,阿兄已不是她唯一的亲人。但阿兄曾以他一命救她一命,故而无论如何,她都不愿阿兄如此病逝。 可惜现在不是诉衷肠的时候,李朝露正色,道: “二十年来,我竭力寻找救治阿兄的方法,可惜全无所获,仅能护住阿兄你一点生机不灭。 “既无把握,我本不会唤醒阿兄,以免這点生机泄出。然而,然而……” 李朝露顿了顿,眉梢一丝不悦叫风都寂静不敢言语,道: “有人将阿兄身躯偷走了!” 李朝霜:“……” 李朝霜环视周围环境。 当李朝露說出“偷”字时,深秋夜裡鹿鸣潭四面群山环绕,尽收漫天星光的景色,突然变得模糊,遥远。 只剩下灰蒙蒙的雾气,笼罩一方天地。 李朝霜对面,李朝露立在水面上的身影,如幻象透明。 相反的是,她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反而变得凝实,稳定。 一人在水面上,一人在水面下。 一人在现实中,一人在幻梦间。 兄妹二人隔着水面对视,李朝露对李朝霜道: “阿兄尚在梦中,在你醒来前,我截住你的神魂,才能与阿兄在這残梦中对话。 “稍等片刻,阿兄会真正醒来,到时你第一眼所见之人,便会是那個……潜入了瀛洲岛的贼!” *** 這回李朝霜真的醒来了。 果不似梦中清醒那般轻松,仅是察觉到自己還有身体存在的那一刻,绵延不绝的痛苦,便如附骨之疽,沉沉压上来。 不知贼人将他掳至何处,反正不会在湿润的东海边。他头疼欲裂,胸口沉闷到仿佛压上了一座山,发麻的手脚则像是有一万根针在不停的扎。干燥的风叫他每次呼吸都像痛饮刀刃,這些刀刃劈开他咽喉,割断他肺腑,让他再怎么用力也无法中风中获得他需要的生机,以至于李朝霜尚未睁开千钧之重的眼皮,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醒了!” 清澈而健康的少年声音,喜悦喊道。 李朝霜睁开眼睛,尚未看清任何东西,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并非痛得哭了,只是无法控制住身体的反应。 太久沒睁开過的眼睛,见到光亮如同撞到利刃,那锋芒差点弄瞎他。 李朝霜不停地咳嗽,不停地流泪,如此不知過了多久,才缓過一口气来。 当然,更可能是掳走他的贼人感到不对,往他怀裡塞进一只取暖的手炉,又在他身边烧开一壶水。 蒸气湿润了周边,李朝霜的咽喉和肺腑终于沒那么疼了。泪水還在流,但眼睛倒是隐约能分辨光线和色彩。 他再度缓了缓,终于看清了一直在他身边忙来忙去的人。 也看清了环境。 是巍峨高山,悬崖峭壁。 李朝霜:“……” 峭壁上有一陷进去的浅穴,穴前生长一棵碧梧。碧梧树根与峭壁的夹角,那处下陷的浅穴裡,用树枝草茎羽毛搭的、可容成人躺下的鸟巢。 李朝霜就躺在這鸟巢中。 他不由地讶然了一会儿,不過,倒沒觉得鸟巢不好。 毕竟李朝霜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不舒服,即便這座鸟巢不够舒适,也会给他身上的病痛掩過去。 打個比方,這個环境应该很冷,不過李朝霜就算在东海边,在大暑之日,一样觉得冷,到了高山,反而冻得不知多冷了。 让李朝霜讶然的,是轻盈若一片树叶,站在碧梧树枝上的贼。 晨光熹微,少年的面容隐在昏暗中,辨别不清,但即便是如此,他身后那双金黄为主,末端五彩交织的羽翼,才尤其鲜明。 是难得一见的羽族。 直接叫鸟儿也无错。 李朝霜认了片刻,发现他曾见過這只鸟。 “是你啊。”他道,既然是這只鸟,那這所谓偷人的贼,大概是一桩误会吧。 “我們见過嗎?”金翼少年茫然,同时随手一甩手上的湿巾,那上面有李朝霜刚才咳出来的血。 只是甩了一下,湿巾上的斑斑血迹便清洗干净,不仅变得松软湿润,還散发出腾腾热气。 金翼少年上前,将热湿巾贴在李朝霜唇边,擦掉他嘴角溢出的血丝。 然后他又拿出一條新湿巾,在旁边烧好的热水裡打湿了,叠成一條,贴上李朝霜额头。 盆裡的水烧得滚沸,但金翼少年白皙的手指伸进去,连泛红都不曾。 倒是他发现李朝霜在看他,身后双翼不由张开收拢,重复数次。 五彩硬羽一枚枚展开又合上,焕发金属色泽的末梢在风中轻轻颤动,越发明亮的天光更为羽毛镀上一层斑斓华彩,开阖美妙仿佛贵女手中翩然扇动的折扇,有一番奇异的韵律在其中。 李朝霜长這么大,因为身体缘故,无论是猫狗還是鸟儿,都被禁止靠近他。 這還是他第一次和小动物這么靠近,李朝霜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一壶水渐渐要烧干了,空气逐渐趋向干燥,他咳嗽几声,再看過去时,就发现水壶边的金翼少年,不知为何动作顿住。 而那即便泡进滚水裡,也不会受影响的肤色,双颊耳后处,突然泛起薄红。 脸颊通红的金翼少年躲避李朝霜的视线,沒看到青年神色突然变化。 李朝霜见识不广,却不是毫无常识。 他心底隐隐有了個猜测,有些不敢相信,口中却道:“是你将我从瀛洲……” 李朝霜故意只說了半句话,果然,在他表现出困惑后,金翼少年立刻接口道: “沒错,我偷溜进瀛洲岛,感觉到同族的气息,然后找到了你!” 他语气开心又轻快,好像瀛洲岛上并沒有针对外人的无数陷阱。 “我一直以为我是最后一只羽族了,好不容易成年,還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沒想到……你是哪一支?什么时候给三岛十洲抓住的?你好虚弱啊,他们折磨你了嗎?” 从未被人折磨,天生就是如此虚弱的李朝霜,只能微笑以对。 這果然是一桩误会。 连同族都能认错,小鸟儿的脑子,不怎么好啊。 ※※※※※※※※※※※※※※※※※※※※ 本章总结: 1病人已放弃治疗,家属却不愿签署同意书,趁病人昏迷直接送去冰冻假死,以等待未来医疗技术发展。 2震惊!是道德的沦丧還是人性的泯灭,东海一小偷竟将重病患者从icu中偷走! —————— 养纸片那篇,存稿一直修改,发现自己的厚度還不适合写自己想要的主题。于是先来开個小甜饼放松一下。 真·小甜饼,我們的故事开始了~ 11/4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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