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日(七) 作者:未知 南桂县是沿江而起的山城,从城北到城南,一條主道几乎是笔直的滚坡。 石青在主道上飞奔,身边跟着慈幼院裡年纪大一些的女童。 李朝霜猜得却是沒错,想在這南桂城生存下去,慈幼院裡的大人和孩子们,已自觉组成了会社。属于這座强盗横行州府裡三道九流的一部分,坑蒙拐骗裡,只有拐這事不做。 她们一上街,宛若猴群出笼,会避让的不是本该弱势的女童们,反而是行人,乃至大摇大摆的几個石家军。 石青猿臂蜂腰,身形相当矫健,起起伏伏的道路台阶和来往行人对她速度全无影响 女童们假小子样跟着她跑,时不时会有個泥猴突然从街边小巷裡窜出,汇入其中,并对她喊: “张麻子一家刚从這边過!” “鱼草在码头上!会盯住他们!” “青姑姑青姑姑,今天我們会有新妹妹么!” “讨打啊,”石青边跑边骂,“什么新妹妹?不管如何,能叫亲爹娘养着,不比送到咱们那小院子好?我只是去劝王小娘别将自己娃儿丢进河裡!” “青姑姑最好了!” “青姑姑养我們最好了!” “张麻子那一家,就算不将女娃丢进河裡,也肯定不会尽心养。不如来给我們当妹妹!” 她们嘻嘻笑着,石青喝滚,作势欲打,這些女童便鸟兽散。 這时候,一身男装的她,快到南桂县的南城门。 城门外,一片高高低低破破烂烂的棚户,建在滩涂烂泥裡,一直延伸到明珠江和珑河的码头渡口。 南桂城就建在珑河汇入明珠江的弯上,虽处西南边荒,却借水道便利,能算南大荒一大枢纽。 這裡来往人很多,石青睁大眼粗略扫過,根本找不到王小娘在哪裡。 好在早有一個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叫鱼草,在南城门等着,她近日一直在码头這边混,得了消息就跑過来,看到外表颇为醒目的石青出现,立刻大喊挥手。 “青姑姑,這边,這边!” “怎么样了?”石青挤過人流问。 小丫头转身在前面引路,同时焦急道:“麻子和他老婆刚抱着孩子出城!应该赶得及!” 說话间,一大一小在棚户间穿梭,周边人烟逐渐稀少。 石青看到江边那一男一女,立刻加快速度,同时大喝两声:“张麻子!王小娘!” 她的嗓音当真中气十足,响彻云天,惊起江滩上一群鸥鹭。 岸边一丈夫一妇人皆回過头来,那丈夫的身形瘦弱,许是幼年生過病,脸上一片麻子,以致分不清五官。而那妇人两颊无肉,脸色惨白,裙上血迹斑斑,唇上却一点血色都沒有。 她浑身冷汗,摇摇晃晃,佝偻着背,跪在江边,怀裡抱着一個只用几片薄布包裹的婴儿。 婴儿脸半掩着,只露出一小片青黑的皮肤,不见声息。 石青冲到二人面前,气都不曾喘一口,就大声道:“张麻子!住手!你家女娃也是一條人命!你要是把女娃丢进江裡,不怕少司命娘娘降咒嗎!” 被称为王小娘的妇人闻言,彻底软倒在地,喉间迸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哀鸣。 张麻子却向右一步,挡在石青和他妻子之间。 他虽是男子,却比石青還要矮小瘦弱。因此十分害怕畏缩,挡住石青后,忍不住后退一步,含着胸哭道: “少司命娘娘咒咱们,那就、那就咒吧,家裡沒有一口粮,俺這婆娘也沒有奶,哪裡能养活她啊。” “诞下新生儿,可以去巫庙求食,少司命娘娘殿专门有送给新生儿的赐福,王小娘沒奶,也能請主祭帮忙通一通啊。”石青說,想绕過张麻子,去看王小娘和女婴的情况,“我知道你会說沒钱請主祭,但巫庙裡除了主祭,還有其他小婆婆,請她们练手,要不了一两文,甚至不要钱也是可能的!” “石大小姐,這事我哪裡不知!但上個月我邻居老刘家添丁,去求了赐福,结果那赐福不比往年,连三日的嚼头都不够!”张麻子腰弯得更低,却是用瘦小身体牢牢挡住石青,不让她继续走近,“至于通奶……那些好心的小婆婆确实不额外要钱,但会要一笔餐费,說不给婆娘吃东西,她们就算施咒,婆娘也产不出奶,我家、我家真的拿不出這笔钱!” 石青抿唇,五官更显凶恶了。 因为她姑且能算南桂城一霸,慈幼院的女童们,虽缺衣少食,但不能說是南桂县裡最苦的人家。 而石青知道,别說大泰,只算南桂城裡,過得比慈幼院裡孩子们還差的人,有许多。 张麻子一家,便在此列。 石青深吸一口气,满肺腑水腥气,道: “你也知道慈幼院,你家不养,给我养。” 张麻子和他背后的王小娘默然。 “慈幼院條件如何你们见過,以前收過這么小的孩子,好几個,都是……都是像你家一样,打算活埋或溺死的女婴,现在长得還可以。”石青斩钉截铁道,“我人品如何你们知道,慈幼院裡的姑娘,再如何也能有一口饭吃,学一门手艺。你们哪天想领她回去,如果她愿意,也沒什么不可以。” 张麻子回头看看他婆娘,依然不做声。 石青深深弯下腰,恳求道: “把這孩子给我吧。” 此时,只有江风吹着水草在明珠江裡翻滚。 片刻,跟在石青身后,帮忙警戒的小丫头,突然眉毛一抬,喊道: “青姑姑,那妹妹一直沒哭過!” “!” 石青一惊,不再礼貌交谈,直接用她高大的身材撞开张麻子,冲到王小娘身边。 靠近一看,她顿时怒不可遏。 裹住女婴的薄布,乃至女婴本身,都湿透了,往下滴水。 滴的是血水,早在出家门前,张麻子和王小娘,就已经在产盆裡溺死了自家女儿,出门不過为丢弃尸骨。 也就是說,石青刚出院子,听闻這件事的时候,這可怜的女娃,就已经死了。 她怒发冲冠,抢過女婴尸体,瑟瑟发抖地骂道:“你们两個干什么啊!” 王小娘又是一声嚎叫,在抽泣中第一次开口: “……如果不让她痛些,下次她又被少司命娘娘送给我,那要怎么办?我得给老张生個儿子啊。” 当南桂城慈幼院的头目……的院长,有六七年,石青已不是第一次听闻這种话,但她還是忍不住說: “這是你的女娃!” 王小娘哭道:“正是我女娃,我才不愿她在這世道裡受苦!如今的大泰,哪裡有女人的活路!” 石青是从不认同這种說法的,她听得磨牙,又问张麻子: “女儿养不起,儿子就养得起嗎?!” 从地上爬起来的张麻子,竟在她面前挺胸昂头,大声道: “儿子不一样。” 他說不出個理所然来,又重复了一次: “儿子不一样!” 這一对夫妇,還想抢走女儿的尸体,丢进江裡。 石青朝他们呲牙,将他们给吓走了。 最后,這江滩边,只剩下抱着一具小小尸体的男装女子,和垂头丧气的鱼草丫头。 好半晌,鱼草问:“青姑姑,要埋了嗎?我可以凑三枚钱买棺材。” 石青默然片刻,道:“不能埋在這裡。” 话音刚落,她忽然听到一個陌生的声音问:“埋之前先等等。” 另一個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则问:“我們晚到了?” 石青惊讶回头,就见之前那個高深莫测的异人,被一俊朗少年背着,不知何时来到旁边。 ……是我刚才走神了嗎?算练家子的石青想。 她可是修行過从剑阁传进民间的武艺,五感远比常人敏锐,整個南桂城,沒两人能悄无声息靠近她身边。 但這少年人,背着一個人走過来,走到這么近的地方,她却完全沒有发现。 阿晕放下走到一半就迈不动步子的李朝霜,好奇打量石青,看向她怀中小小尸体时,不由皱起眉。 李朝霜扶着他的肩下来,先对在场一大一小道:“失礼了”,然后才看向女婴。 阿晕路上已经听說有一群人想抢走他院子,本来是理直气壮来找石青麻烦的,到了這裡却不再抱怨——抱怨他的院子又脏又破,肯定是這些邻居的問題。 他仔细瞅了瞅,回头和李朝霜交换了一個眼神。 打开第二层眼睑,常人看不到的视域中,在石青和鱼草丫头旁边,一青黑女婴魂灵漂浮着,抱着自己尸骨的手臂,不愿松手,哭着想钻回去。 她的哭嚎充满对生的渴望,還有怨恨。怨恨自己眼睛尚未睁开,就已离开阳世。 哭声听得李朝霜怔愣,但這绝非此刻重点。 重点是,有一白骨扁舟行到江边,行到石青和鱼草丫头面前,但石青和鱼草丫头的举止动态,像是全然不曾看见。 這白骨扁舟上站立一戴鲜红风帽,穿红袄着红裙的女子。 她风帽下的面容宛若雾气,模糊不清,显然是一只鬼物。 似乎是觉得這裡无人能看到她的行径,红衣女鬼抬手,强硬将女婴魂灵从尸体上扯下。 此时她红袄袖口无风自胀,一只又一只血肉模糊的短手,一只又一只像是婴儿手臂的短手,从中伸出,并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听到到這哀嚎,女婴魂灵开始用力挣扎。但红衣女鬼的手,红衣女鬼袖中伸出的短手,死死抓住她,要将她拖进不住滴血的袖口中。 看到這裡,李朝霜松开扶住阿晕肩膀的手。 手刚抬起,早就忍不住的少年就一個箭步冲出,来到白骨扁舟边。 他一把就抓住要给吞噬掉的女婴魂灵,同时右脚对着红衣女鬼,狠狠踹了上去! ※※※※※※※※※※※※※※※※※※※※ 小鸟儿:恶鬼吃我无影脚啦! 李朝霜:……虽然但是,小鸟儿的习惯真不像是巫祝啊,這個时候,哪有巫祝上前贴身肉搏的? ———— “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過此辄杀之,尤讳养女,以故民间少女,多鳏夫。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 ——苏轼《与朱鄂州书》 “初生一女,犹或翼其存留,连产两胎,不肯容其长大,甫离母腹,即坐冤盆,未试啼声,已登鬼篆。” ——光绪《昔政辑要》 “吾乡耻卖女,虽贫乏之家,不肯常为妾腾,故思而溺之,不以为怪。且有溺女以求子者,尤可痛恨。” ——同治《冶川县志》 10/13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