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白景云心中一惊。顾南浔来到顾家十三年,她从来沒见他笑過,哪怕是這样的嘲笑。
他是带着仇恨来的,而且毫不掩饰這一点。从头到尾,他不曾叫過自己一声“妈妈”,也从不曾试图讨好她。
可他今天,竟然笑了。
白景云强作镇定:“這是事实。你爸爸虽然人在医院,但還是顾氏集团的董事长,手裡握着顾氏的股份。他随时可以授权别人管理他的公司。”
顾南浔沒有否认:“他的确可以,如果他想顾氏几代人的基业毁于一旦的话。”
白景云知道他說的是真话。前不久,他又处理了公司裡的一票老人,如今掌管顾氏的,都是他顾南浔的亲信,他若想和顾氏一起毁灭,完全做得到。
他就是個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顾长风的病情眼见好不了了,如果她能继承他手裡的股份……那么她就有投票权,任顾南浔有多大的能耐,也无计可施了。
白景云定了定神,幽幽道:“听說你前几天去了离水。”
顾南浔仍旧垂着眼睛,目光却冰冷如霜。“所以?”
“野种就是野种,我养了你這么多年,還是养不熟。”
白景云轻笑,正如顾南浔甚至她的逆鳞在哪,她也知道他的。
那一瞬间,顾南浔很想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摔在墙上,看她挣扎求救。
虽然他清楚地知道,這只是激怒他的话术,可他内心翻涌着千层巨浪,想吞噬一切。
“白景云,你年轻时候,废话可不是這么多。”他压抑着自己内心狂怒,說出口的话,语气清淡至极。
白景云拂了下头发:“你去看看你爸爸,才知道上了年纪的人有多烦人。成天拿着那個女人的一條破项链絮絮叨叨,不知道的,還以为他多深情呢。”
那個女人,說的是南茜,顾南浔的亲生母亲。
顾南浔攥紧了拳,咯咯作响。当年离开离水,他只带了母亲的一條项链,作为唯一的念想。
然而還是被顾长风发现了。他把它踩在脚下、扔出窗外,怒斥他不准再想起關於“那個女人”的任何事。顾长风习惯了說一不二,连一個少年的思想都妄图控制。
之后的无数個深夜,顾南浔找遍了顾宅花园的每一寸土地,都沒能再找到那條项链。
日暮时分,一辆墨绿色宾利驶入二环内一條小路,转眼进了宅院,再瞧不见踪迹。
谁也想不到,在這寸土寸金的繁华地界,高墙之内,竟然又這样一座山水园林,曲径通幽,颇有几分禅意。
车一停稳,就有一個圆脸大叔小跑着来开车门:“二公子回来了,您可好久沒回来啦。”
顾南浔长腿一迈,下了车,冷冷道:“陈叔,董事长呢?”
陈叔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自从二公子当上集团总裁,一次都沒叫過顾长风“爸”,称呼从来都是冷冰冰的“董事长”,還不如对他這個老管家亲近。
“董事长昨天又抢救了一次,今天稍微好了些,也一直昏昏沉沉的,嘴裡還念叨你呢。”
顾南浔点点头:“知道了。”
他上了楼梯,走過长长的走廊,推门进去,一股消毒水味。
虽然顾氏旗下就有最好的医院,但顾长风不愿住在病房裡,自从他病了,家裡就备齐了各种高端医疗设备,更有医疗团队随时待命。每日花费几十万,可谓拿钱续命。
他今年六十五岁,躺在宽大的床上,脸颊凹下去,呼吸微弱,和医院裡衰弱的老头子并无二致。
而短短一年前,他還生龙活虎,野心勃勃,站在商业帝国的顶端,睥睨众人。
“叫我来做什么?”顾南浔开门见山,似乎一秒也不想多待。
顾长风颤颤巍巍睁开眼睛:“南浔……你终于来了。”
自从白景云上了楼,阮妤就一直心神不定,抓着手机,一秒钟看三次。
临近下班,顾南浔终于来了消息。
【回家等我。】
阮妤眉头深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她问了也无济于事,只能添乱。
【好,我等你。】
她准时下了班,在楼下超市买了肉卷、鱼丸、青菜和药酒,独臂提回家。
本就不甚精湛的刀工,沒了左手的辅助,更是惨不忍睹,土豆片被她切得像薯角,黄瓜條像黄瓜。
她叹了口气,惯会安慰自己,形状不影响食用口感。
待料理好食材,已经七点半了。
阮妤换上一條白色的V领毛衣裙,长长的袖子盖住青紫的手腕,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坐在沙发上,蜷起双腿,细细品了起来。
酒壮怂人胆,基层员工要生扑总裁,還是需要一点勇气的。
但她不想喝醉,她要清楚地记得自己今天說的每一句话,于是一杯酒喝了一個半小时。
九点钟,阮妤有些坐不住了。
电磁炉开着最小火,锅底咕嘟咕嘟冒着泡,已经烧干了大半锅,她拎着水壶,续上了高汤。
十点钟,她给桌上蔫了的青菜撒了些水,希望他们再坚持水灵一会儿。
顾南浔毫无动静,阮妤心裡越来越忐忑。
她沒猜错的话,這些年他在顾家過得并不好,否则也不会连個笑容都沒有。可是不好到什么程度,她不敢细想。
阮妤拿着手机,对话框裡的问句打了又删,始终不敢发送出去。
房间裡氤氲着水汽和高汤的香气,让人觉得温暖,也让人觉得不真实。她在屋内坐下又站起,从這边走到那边,坐立难安,一直捱到十一点。
她终于受不了内心煎熬,关上了炉子,穿上外套,打算去楼下吹吹风,透透气。
刚下了电梯,還沒出楼道,一阵冷风吹得她一個寒战,一下子清醒了。
這可是京城一月份的深夜,寒风能吹死個人。阮妤只在裙子外套了個羽绒服,很快退缩了,跺了跺脚,深吸了几口干燥的冷空气,准备转身上楼。
忽然,门外漆黑的夜色裡火光一闪,映出一個瘦高的轮廓。
阮妤的呼吸停了一瞬,会是他嗎?
她跑到门口,见一個衣衫单薄的男人倚在玻璃墙上,低着头,手裡夹着一支烟,另一只手裡拿着打火机,打了几次,都被寒风吹灭。
真的是他。
她飞快地打开门,男人慢慢抬起头来,脸上沒有表情,眼睛裡满是绝望,甚至有一丝木然。
仿佛有一只手捏住了阮妤的心脏,紧紧揪住。
她敞开衣襟,为他挡住风:“堂堂顾氏集团总裁,就沒钱买一個质量好点的打火机?”
顾南浔手指一按,火光又起,照亮了阮妤红扑扑的脸庞,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這一次,火沒有熄灭。但顾南浔沒有去点烟,而是把火苗凑近阮妤,似乎想看得更真切一些。
阮妤捉住他的手,不出所料,冷得像冰一样。
“顾南浔,你是不是疯了?”
阮妤从室内出来,手很暖,這一点温暖让顾南浔回神,他把烟装回口袋,任由阮妤抓着他的手。
“我是疯了。”寒风之中,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只能握紧顾南浔的手,想把自己身上哪怕一点点温度传递给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阮妤的声音带了一点哭腔。
“刚来。”
阮妤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烟头,吸了吸鼻子:“骗人,堂堂顾氏总裁随地乱扔其他垃圾,人设都崩完了。”
顾南浔知道她是在故意逗自己,冰冷的手指反握住她:“我会捡起来的。抱歉,来晚了。”
阮妤敞开羽绒服,试图把顾南浔裹在裡面,可他太過高大,只被遮住了一小部分。
阮妤身上的馨香混合着从屋裡带来的暖意,钻到顾南浔鼻子裡。
他伸出手,把她的衣襟合在一起,仔仔细细裹好,然后抱进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轻嗅着她发间的香气。
“這样暖和。”他說。
阮妤也觉得這样很暖和,明明是一個冰冷的怀抱,却让她无比踏实,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为什么不上楼?”
“迟到了,怕你凶我。”
其实是怕吓着她。顾南浔从顾宅出来时,双目赤红,周身被黑暗和暴虐笼罩,想要撕碎一切,毁灭一切。车开得飞快,一路上被嘀個不停,他也不知自己要往哪裡去,也许是世界尽头。
可当他停下车,发现正是阮妤的楼下,他凭着本能找到了這裡。
他不敢上楼,怕自己身上的戾气会侵染她,怕她会吓跑。不,若是吓跑就好了,他更怕她沒被吓跑,强迫自己接受他的黑暗与痛苦。
阮妤板起脸,捶他的胸口:“你還好意思說,今天這顿饭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结果竟然被放鸽子。”
顾南浔手臂收紧,把她禁锢住:“果然被凶了。”
阮妤闷声說:“我不管,這波我亏大了。”
“那我赔给你?”顾南浔的声音裡终于带了笑意,阮妤舒了口气。
“行,就你吧。”她故意曲解顾南浔的意思,要他以身還债。
顾南浔一愣,扳起她的下巴,幽暗深邃的眸子对上她的,声音低沉,裡面有压抑不住的欲念:“你知道自己說這话的后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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