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不用念下去了。”谢简单手撑着太阳穴,神情疲惫,“直接拿给我,你先出去吧。”
从律师手裡接過离婚协议书,他的心反倒平静了些。半响過去,谢简拿出手机,给秦苒发了條短信——
“晚上回来一趟吧,协议书我已经拟好了。”
她回得很快:好。
收到短信后,谢简转了转无名指上的婚戒,起身去窗边站了很久。
那年,刚开春,他和她去外面约会。吃完饭,两人徒步往回走,经過闹市区时,他从路边一個小女孩儿手裡买了一朵玫瑰花赠与她。后来走到漆黑又安静的巷道裡,他隐隐察觉到了她的害羞与惶恐,一股奇妙的情绪从内心逐渐蔓延开来。
就像小时候,她总爱躲在暗处偷偷看他,等到他将目光投過去时,她又皱起鼻子做鬼脸,再也不给他一個正眼。他靠近她时她会脸红、结巴,不靠近她时她又装作不理会他,实在有趣。后来两人交集少了,有很长一段時間,他都记不起她当时的反应。直到杜湘雅把那张照片给他。
他们的第一個吻发生得水到渠成。巷道裡,她偷偷拉住他的手,手指无意间在他的掌心上划了几笔,他的心尖又酥又痒,一股热气冲上头顶,转身握住她的肩膀,低头含住她的唇瓣。
狭窄漆黑的地方,他将她抵在墙上,舌头在她的口腔中扫荡。她无助地攀着他的肩,身体微微发抖,起初還不太适应,最后主动踮起脚回应他。
這個吻持续了大概三分多钟。等分开时,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将大掌从她的衣摆处伸进去,循着平坦光滑小腹一路往上,最终轻轻覆住那掬香滑。一瞬间,她缩了缩身子,“等等……”
他反应過来,及时收回手,同时替她整理好衣服。
這大概是他這辈子最惊险的回忆。他想,人這一辈子多短啊,能遇到個合胃口的人更是艰难。他脑袋一热,抛开了身外事,鬼使神差地问了她一句:你要不要嫁给我?
她当时的反应,他至今還记忆犹新。
她将双手抵在他的胸前,语调结巴:有点太快了……
他沉默,心想這是被拒绝了?
可過了会儿,她突然握住他的手,轻轻点头:太快也沒关系,反正我也沒合适的人结婚。
最后两個都沒合适结婚对象的人糊涂地凑到了一起,闪恋、闪婚,到后来在婚姻中磕磕绊绊地磨合,可沒磨圆,反而用身上的刺把对方刺得遍体鳞伤。
說起来,這段婚姻,起始不明不白,過程模模糊糊,结束倒是干干脆脆。
完成了一天的工作,谢简开车回家。下班高峰期,交通拥堵,一路上喇叭声不断,聒噪又刺耳。他将车窗打开,让噪音和冷风都灌进来。离家還不到一公裡时,阴沉的天上飘下来小雪,路上很快就变得湿滑。他抬头看天,原本如压着石头的胸口又沉郁了几分。
车子到达车库时,谢简并沒有急着去坐电梯,而是留在车裡,拿了烟出来抽。
他一秒一秒地计時間,忘了手上的动作,等烟雾消散后,露出来的半截烟灰陡然落下,打在西装裤上,印下一团污迹。
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他如梦初醒,将燃尽的烟头熄灭,按下接听键。
“我已经到了,你在哪裡?”
“我……在车库,马上回来。”
“好,我等你。”
他动作缓慢地拿了外套下车,一步步往电梯处走去。
电梯门打开时,谢简突然回忆起那個从徐正谦生日宴回家的晚上。她站在电梯门内,笑得那样明朗却绝望,他现在懂了,她是在讽刺他、嘲笑他,跟他做最后的道别。
男人-大都觉得,无伤大雅的谎言只要隐藏好,很快就能被時間遗忘;女人-大都觉得,只要被骗,无论事大事小,都是一個疙瘩。
起初,谢简觉得,在這场婚姻中他是掌控者,现在,他成了彻彻底底的输家。
那次她问“你骗過我么”,他哑口无言。因为他的确骗過她,而且罪孽深重。他不仅在许若棠的事情上隐瞒了她,還处处冷落她、欺负她;他以为婚姻不過是柴米油盐、发泄*、传宗接代,却忘了,维系婚姻的纽带是信任和尊重。
他见過父亲走的歪路,可到了自己身上,却還是理解不来,何为婚姻。
电梯门关上,谢简摁着刚才被烟头烫伤的手指,将婚戒摘下。
——
秦苒推开那扇门,一股冷意迎面扑来。奇怪,明明外面下着雪,温度极低,可這屋内却沒温暖多少。她脱了鞋,将围巾裹好,熟练地寻到开关,屋内很快就被点亮。
从昨晚到现在,她双眼的红肿都還未完全消掉,嗓子的涩感扰得她不停咳嗽。秦苒摘下手套,跺了跺脚,将屋裡的暖气打开。
她還有些不是很重要的小物件在這边,放在次卧裡,上次沒来得及拿走。其实她的东西不多,除了衣物、几本书籍,其他的东西一個纸箱子就能装完。公寓裡大多数东西都是她当初到各处去搜寻来的装饰品,搬不走,也沒必要搬走。
秦苒来到主卧,看着墙上的婚纱照,眼裡平静无波。
七点左右,外面的雪停了,窗上一片雾气。谢简回来时,她正用手指在上面画笑脸。他神色无异,手裡提着公文包,一身黑色大衣衬得整個人冷峻又肃穆。
她转過身,平静地說:“你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径直走向沙发。
其实离婚說来简单,做起来却也是個麻烦事。寻常夫妻要争孩子、争财产,有时吵得面红耳赤拳脚相向是很自然的事情。离了婚,就等于将之前的婚姻生活彻底抹去,不仅是从法律上,更是从双方关系上。从此,互相不干涉,从此陌路人。
秦苒庆幸她和谢简沒有孩子,不会铁定在這個方面起争执,到时候又是一桩纠缠不清的官司。至于财产,過来人沈凝溪昨晚說,你给她当了五年的免費暖床保姆,从小姑娘都熬成老大妈了,他到时候不金山银山地给,你就别同意,跟他死磕到底。
她想想,拿了他的财产也好,总比人财两空好。
当谢简把那份离婚协议从他的公文包裡拿出来给她,她看到關於夫妻共同财产处理那项时,恍了半天神。
秦苒指着上面的数目、各种不动产以及她看不懂的几项,问他:“你是认真的么?”
“我昨晚和律师商讨到凌晨三点,沒有任何对你不利的事项。”
既然是他的想法,她也不必矫情,大方地收下就是了。
等浏览完其他几项,她点了点头,从手提包裡拿出一支笔,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签完后,秦苒将笔递给他。
“我這裡有笔。”他面不改色地拒绝,接着从公文包裡拿出一支钢笔。秦苒笑了笑,不置可否。
写第一笔时,沒墨,他又画了第二笔,仍旧不行。
“你先等等,我去书房找下墨水。”他起身,掩饰住眼裡的慌乱,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就用這支吧,别拖了。”秦苒叫住他,慢声說,“已经拖得太久了。”
从她提出离婚那一刻开始,兜兜转转,已经纠缠太久。她疲倦至极,也沒有心思再去经营這段婚姻,现在唯一的解脱方式便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過我的独木桥,再无瓜葛最好。
谢简缓缓转過身来,双眼仔细看,有些泛红。他說:“好。”然后大步走回来,接過她手中的笔,在甲方后面签上“谢简”两個字。
最后一笔写得有点歪,他看了半天,最后缓缓将笔放下。
半响后,他抬起头来,见她双眼通红,问:“为什么哭?”
“我开心啊。”她笑了笑,“喜极而泣。”
他坐定不动,几分钟后起身去将客厅的灯关掉。這下,谁也看不见谁。
“我曾经以为,我們就這样過下去也好,你不烦我,我也不恼你。几年后生個孩子,和和睦睦地相处,一辈子也就這样過去了。之前我們关系好转的时候,我還想,這下好了,說不定我們能生出感情来。两情相悦的婚姻多好,跟我爸妈那样。我爸宠着我妈,每天要对她說一遍‘我爱你’,很让人羡慕对吧?我从小就想,要是以后我能嫁给一個這样对我的人就好了。他不用很有钱,不用很帅,不用很会說甜言蜜语,但是他会包容我、尊重我,把我当成妻子来对待。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你么?”
由于看不见彼此,沒有了那份恐惧,她缓缓說道:
“因为我爱你,否则怎么愿意嫁给不爱自己的你?”
“我爱了你二十几年,从小时候就开始了。”
“你跟我求婚的时候,我开心得差点死掉。”
“其实你是知道的吧,只是你觉得這份爱是累赘,是麻烦。”
她擦干眼泪,抱紧双臂,缩进沙发的角落裡:“可那都是過去式了……”
他们有過最青涩的青梅竹马时光,却从来沒有過一份纯粹无暇的爱情。時間穿插了太多的人和事,等两人再次相遇时,都不再是那個能豁出一切去爱人的少男少女。
谢简坐在她对面,脑子一片空白。屋内明明开着暖气,可寒意却袭遍全身。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开始呼吸困难,双眼泛红。等她說出“過去式”三個字时,他痛苦地抱着头,俨然在笼子裡撞得遍体鳞伤的困兽。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抹了毒药的尖刀,一刀一刀地往他身上戳,直至他鲜血淋漓,生不如死。
很久以前,他以为爱情是年少时光裡最绚烂的那一朵烟花,很美,却只能停留一瞬;而现在,他明白了,爱情其实慢性毒药。
谢简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就是,她說不爱了,他却早已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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