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最恨這种人,却不得承认,世人对他们已经给予了某种程度的宽容。尤其是内有败絮的人。有时候她甚至想,会不会谢简也受了他们的影响。毕竟近墨者黑,他又有一段无任何感情基础的婚姻。但她不敢细想,一旦细想下来,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有迹可循。
這天,秦苒闲在家裡做大扫除,无意之中发现了一张照片。她放下手裡的抹布,去书房找了放大镜,而后盘腿坐到地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看。
照片的右下角還有拍摄的日期,背景是在一所小学的操场上。秦苒一眼就认出来了当时的谢简——這人已经比同龄人要高出不少,穿着足球鞋奔跑在球场上,五官幼稚,发丝飞扬。放大镜在照片的角落停下,站在大树前的女孩儿身影模糊,依稀可见穿的是一條天蓝色的背带裤,脖子上還系着红领巾。
秦苒扯开唇角,不可避免地回忆起小学时光。她和谢简的唯一交集便是同班的那两年,后来她留级,初中分流,除了平常双方父母的来往,两人根本就是表面相识的陌路人。
這张照片应该是杜湘雅拍的,沒想到把她也拍进去了。秦苒偷偷地想,要是被谢简知道她从小学就开始暗恋他了,指不定還会被怎么嘲笑一番。她小心翼翼把這些心思珍藏起来,坐在客厅裡抿唇笑了很久。
半响過去,她突然记起前些日子买了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其中就有一個相框。倒腾了几分钟,照片被她放进镶着可爱花纹的相框裡,虽然看着陈旧泛黄,却极有年代感。加上谢简的這個形象着实少见,她喜爱得很,便把相框摆在了床头。
当天下午,谢简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中。秦苒体贴地为他煮了消暑解乏的汤,又让他枕在她的腿上。她一瞬不瞬地凝着他英挺的眉眼,施了力道替他按摩太阳穴。
“最近公司很忙么?”
“嗯,有個项目在重要的阶段。”
“你中午吃的什么?”
“让秘书点的外卖。”
她想了想,說:“别吃外卖了。我把饭菜装好,你早上提着去公司,中午让秘书用微波炉热一下。”
“好。”
看来谢简是累极了。他一旦透支完精力,便懒得同身边的所有人讲话。秦苒替他按摩了会儿,這才起身去厨房开始做晚饭。
她和谢简结婚后,便搬到這個公寓来。這裡的厨房不是开放式的,而是传统的单间。秦苒围着围裙切菜,扎高的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晃荡;一旁炖着的竹笋鸡冒出清香来,咕咚的声音,让她想起小时候家裡经常用来炖汤的炉子。
秦苒转過头去,见谢简不知何时来到厨房门口倚着,盯着她手上的动作出神。
她扬了扬手裡的青菜:“帮我把這個洗一下吧。”
谢简挽了袖子走過去,接過她手裡的青菜,拿到水槽边一颗颗地仔细清洗。他低着头,额前的发丝轻垂下来,有种和其年纪不符的清秀。
秦苒边切葱边說:“你還记得小学那会儿,你来我家吃饭的事情不?”
谢简专注地洗菜,沒說话。她自顾自地說下去:“当时你把我家的炉子给踢到了,溅出来的火星把花花的毛给烧掉一大块。”花花是秦苒那时养的一只猫。
“小时候的事情你倒是记得清楚。”谢简终于开口,一边把手上的水滴给甩干。
她理所当然地反驳:“那当然了,關於你的……”惊觉失口,秦苒慌乱地腾出一只手去抚耳发,沒想到不小心用碰過洋葱的手触了下眼睛。她眨眨右眼,扔下手裡的菜刀,用手拼命扇风。
后来谢简替她清洗好眼睛,语气略带指责:“做饭的时候别心不在焉。”
秦苒耳朵和脖子有变红的趋势,听到這话,想起刚才的反应,差点沒找個地洞钻进去。
其实她并不知道在谢简面前该怎么自如地收放,以前因为是死灰一堆,干脆破罐子破摔,他冷淡,她也不過分热络。而现在不一样了,有憧憬,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一個跌落,又回到之前的状态。
给的希望越大,到时候跌落时,也就摔得更疼。
——
两年前,谢简带着秦苒去参加一個规模不大的酒会。酒会是一個砖厂老板办的,来的都是些周边的商人。這些人要么带着太太,要么带着外面养的,個個跟酒囊饭袋似的横着长,挽在臂弯裡的女人倒是时尚漂亮。
趁着谢简去一旁应酬,秦苒端着果汁在大厅裡瞎晃悠,期间還塞了两块蛋糕进肚。她不适应這样的场合,甚至說是反感。一来是在场的女人争奇斗艳、互相挤兑,二来是有些個带了女伴的土大款偶尔会将色眯眯的眼神追逐在其他同行的女伴身上,仿佛他们带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随时可以交换的长着两條腿的货物。
酒会举行到一半,一個穿着鹅黄-色礼服的年轻女人上来同她說话。女人先是打量了一下她的穿着,然后才问:“你是正的?”
秦苒沒打算理這人,目光仍追随着不远处正应酬的谢简:“嗯。”
女人轻笑一声:“幸好你是正的。我刚才问了好几個,都不是。”
秦苒瞥了她一眼,来了兴趣:“你也是正的?”
“当然。”她把鸡尾酒随手放进路過侍者的托盘裡,腾了手出来整理头发,一双媚眼含水动人,“這裡沒几個是正牌。”
秦苒:“嗯……我不太关心。”
“我给你讲個這砖厂老板的趣事吧。”女人收起笑容,撩了撩卷发,說,“他的厂基本都在郊区的乡镇裡,那造砖的厂你听說過吧?請的工人都是糙农民,猥琐又沒文化。那天,這大老板的正妻去厂裡视察,有個工人沒见過她,就指着她对旁人說,‘這哪裡是老板娘,昨天看到的那個才是’……”
听到這裡,秦苒忍不住笑了下。哪知女人阴了脸,“很好笑嗎?”
她摆摆手:“也不是。”說着,秦苒仔细琢磨了下,注意到她手上的婚戒,谨慎开口,“你就是老板的妻子吧?”
女人瞥了她一眼,冷笑:“我是被认成老板娘的那個。”
秦苒手一抖,差点把杯子裡的果汁给洒出来。
“不過后来我把她挤掉了,所以我是正的。”她又用刚才的眼神在秦苒浑身上下逡巡了一遍,语气骤然变得嘲讽,“我看你老公是個极品,小心点,不然你就是下一個被挤掉的人。”
原来是個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秦苒深觉可气又可笑,荒唐到了极点。可這個圈子,這样的事却不少见,只是她见得少。若是见得多的人,只当喝白开水一样,听着笑料冷眼旁观。
时隔两年,秦苒第一次回忆起這個女人,竟然是在梦裡。或许是亲眼见证過梁晓柔的悲剧,她变得战战兢兢,生怕诸如此类的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她把這件事說给杜湘雅听,杜湘雅对自己的儿子倒是很自信:“我們谢简不是那样的人,他虽然平常人冷了些,可对家庭很有责任感。不過梁老师的事情我也是沒有料到,我前段時間听說那张家新接进家门的媳妇儿已经怀孕四個月了。你看,人就是這样,厄运說来就来。人都死了,活着的人照样好好活着,你能拿他有什么办法?”
秦苒盯着自己的脚尖,心情蓦然沉重起来。過了会儿,她抬起头来,问了杜湘雅一個問題:“妈,当初……你是怎么原谅爸的?”
杜湘雅摘掉眼镜,放下手裡的刺绣,看向她。秦苒尴尬得很,觉着自己這個問題太過突兀,刚想粉饰過去,杜湘雅就开口了:“妥协。”
秦苒怔愣了下。
杜湘雅說:“妥协是女人对男人最大的原谅。你经历不多,還沒有被各种各样的事情绊住。”說完,她让秦苒坐到自己身边来,“别說這些不开心的,来,我教你刺绣。這還是梁老师教我的……”
秦苒看着那细密而精致的一针一线,脑海裡又浮现出梁晓柔那张温和的脸。
杜湘雅重新将眼镜戴上,语调稀松平常:“我跟谢简打過招呼了,让他以后离张景程远点。”
“妈,我……相信他。”秦苒斟酌了下,說。
杜湘雅笑了:“我也相信他,可交這些朋友总归是不好的,耳濡目染久了,再好的品行也会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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