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歌清白雪中 其四(下)
我其实并非是不怕疼的,使用重伤战术也基本都会屏蔽掉痛觉,但這一次我会全身心地接下张立明的最后一击,完完整整地感受那份痛苦。
正如蛇魔所言,能够感受到痛苦有时恰恰是在提醒你——提醒你自己還在真实地活着。
承受這一击,既是我对一位勇者的敬意,也是我对生命的黄金体验。
来吧!
我在心中呐喊。
我相信张立明的心中也一定在爆发着最后的吼声。
他起身半跪,身体上属于“刑天”的赤色光晕消散殆尽,将全部力量熔铸进手中的巨斧。
鲜血决堤般从胸前的贯穿伤裡涌出,让他的替身都虚幻了一下,整個人也猛地一晃。
但张立明强韧而坚毅的精神硬生生稳住了這一次波动,甚至還发了狠,使得大斧上的红光愈发凝实。
张立明已不能說话,但我能感受到他最后的精神力量正在虚空中发出空前的怒吼。
假若是在影视剧裡,此时的背景音乐必然要播放到最激昂的糕晁部分了。
只可惜现实并非电影,顺着冷风从街角飘過来的音乐依然不识趣地继续着婉转宁静的风格,像一首歌的前奏。
“可以了。”
“這是‘刑天’最后的,无声的怒吼……”
“收下吧!”
然而和我的略有扫兴不同,张立明在听到音乐之后眼睛反而更亮了几分,他仿佛看见了希望一般振奋,猛然凝聚起了全部的力量。
但很可惜,這一招的力量远远不如之前的连击,根本不足以对我造成有效伤害。
我闭上眼睛,准备享受张立明最后的力量。
如此结局,又何尝不是我把他完全占有了呢?
就让我在這最后的痛苦中达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羔嘲吧……
嗯?怎么不疼?
巨斧挥出的劲风刺得我脸颊发痛,但身体上却沒有丝毫的伤痛。
疑惑地睁开眼睛,我只能看到油尽灯枯跪倒在地的张立明,以及身旁被刃风扫开的积雪。
街角的乐声骤停,像我的思维一样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打偏了?
张立明燃尽一切的最后一击,居然打偏了?
而且音乐为什么停了,不会是打偏的那一击恰好把路過的乐师劈死了吧?
好荒诞。
如果這一斧真是劈死了乐师,我都要被這造化弄人的一幕激怒了。
不对,不会是這样。
因为我看到张立明的嘴角,分明還挂着虚弱的微笑。
他不是不小心打偏了,而是特意打偏的!
难道我身后有什么东西!
脑子裡瞬间闪過无数猜测,我甚至想到了最狗血的剧情,比如我身后有什么隐蔽能力极强的敌人想要偷袭,张立明死前以德报怨帮我解决了对方……
我下意识地想回头看,却又如遭雷击地僵住了。
只因街角的乐声重新响起之后,乐声裡多出了一個熟悉的嗓音。
[還是想着去写一首歌]
[心中有话只是难以言說]
唱歌的人声线微微颤抖,本该让一众痴女尖叫“好苏”的嗓音竟显得有些嘶哑,带着掩饰不住的痛苦。
是的,這個嗓音我很熟悉。
那個从街角弹着琴缓缓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乔荞一伙人中最后的孑遗。
杨锋。
我的脑子裡,无数回忆和细节轰然炸开。
我张大了嘴,却說不出话,只是无意识地抬手指向张立明,目光对上了他那双只剩下“我计成矣”般欣慰的眼睛。
我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心念一动便操控楼梯将张立明身下的手机瞬移到了手裡。
果不其然,张立明最后一次打开的软件是那個社交软件,最后一條消息是发给了杨锋。
消息的內容只有一條,是五分钟前发出的一個“实时位置共享”。
移动網络還沒关闭,我能看到共享頁面上代表双方的两個红点……
已经觌面相逢。
不必往上去翻他们的聊天记录,我也能猜到他们之前聊過什么。
杨锋并不是在乔荞的老家小城等我們,而是選擇了前来滨城迎接我和张立明,他们俩想给我一個惊喜。
在我坠楼逃跑的时候,张立明沒有立即追击而是去“穿衣服”,实际上他并不是怕冷或者害羞。
他是在穿衣服的同时,以手机能够承受的最大速度,把自己的实时位置共享给了杨锋。
我逃跑的速度太快,张立明无法多耽搁哪怕0.1秒,所以他沒机会细說,只能把位置发出去而已。
而刚刚张立明和我之间的交谈不仅是遗言,也是拖延時間,更在“刑天”的斧头上印下了“视界”的拳印。
此刻的绝命一击,张立明喊出“收下吧”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已然赶来的杨锋。
他用斧上的拳印,把“狄奥是敌人”的信息传递给了毫不知情、满心欢喜,甚至還弹奏着音乐、想着给我們一個惊喜的杨锋。
我缓缓转头90度,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停车场入口处,那個抱着小提琴的男人。
“刑天”的巨斧就插在他的脚旁,看来是在他拐過弯进来之前,就先一步映入了他的眼帘。
我也明白了音乐为何骤止。
因为杨锋看见了“刑天”带着“视界”拳印的战斧,跑過转角后便一眼看见了狼藉满地的停车场,以及跪倒在我面前,胸口被击穿、鲜血染红雪地的张立明。
“刑天”的战斧红光黯淡,直至消失。
這個二十年来未曾被人注意過的替身就此消逝,就好像它从未来過。
与之一同离去的,是它主人那同样短暂而质朴、却又难掩高洁的生命。
低下头看,张立明的眸子已然黯淡,他已死去了。
杨锋颤抖的手指拨乱了琴音。
他恐怕从未想過,這次本该是宾主尽欢的久别重逢,会变成至亲至密的好友之间的同室操戈。
他也从未想過,自己和最好的兄弟的最后一面,会是以這种方式见到。
但杨锋终究也不是凡人。
他沒有声嘶力竭地发狂,也沒有失去理智地唤出替身和我拼命。
口中呼出的寒气长了又长,他竟在颤抖的几次深呼吸過后,重新把手指搭在了琴上。
我彻底转回头去,不敢再看杨锋。
這一刻我也有些忏悔,不敢直视男人那双被热泪填满的血红双眼。
哪怕我們距离很远,哪怕我掌控着這片领域。
哪怕是我這样卑鄙无耻的贱人,也会在挚友的悲恸下面红耳赤。
两声试音般的拨弦過后,我的替身能力感受到了那個男人坚定的步伐踏进我的领域。
杨锋径直向我慢步走来,继续了他的弹唱。
[還是想着去写一首歌]
[心中有话只是难以言說]
[思绪如潮翻涌到那個日落]
[晚风的微凉拂過山坡]
[就像头初次见到海的骆驼]
[听着浪花声音不知所措]
[你的笑如潮难以挣脱]
[我坠入你眸中缱绻的漩涡]
杨锋的声线逐渐平稳,我能听出他唱的竟是一首情歌,一首我未曾听過的、大概是由他自己创作的情歌。
只是那歌词放在现在這個场景,却生出了另一种奇妙的意味。
仿佛是在拷问着我的灵魂。
我不敢回头和杨锋对视,只是用“视界”感知到他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琴声突然变调,杨锋的歌声也达到了一個高潮。
[到后来~到后来我才知道]
[其实你~其实你并不爱笑]
[夕阳的余晖流淌下发梢]
[冷艳中映照你的妖娆]
[恍惚记起你我在某月某号,也曾在天台紧紧拥抱]
[我早已淹沒在脑中的喧闹,一见钟情如汹涌波涛]
寒风也为這高亢赤诚的歌声暂歇,我這一刻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响遏行云。
我的眼眶竟也有些湿润。
[辗转反侧又一波三折]
[想去表白却总临阵退缩]
[可我的心动早已无可辩驳]
[智者也难免踏入爱河]
[真的感觉无需费太多笔墨]
[灵魂便告诉我不可错過]
[朝夕相处用時間着色]
[早已把爱的样子轻轻勾勒]
短暂的间奏過后,第二段唱词也汩汩流出。
我的眼泪也是。
[到后来~到后来我才知道]
[其实你~其实你并不爱笑]
[可你致命诱惑犹如镣铐]
[我知道我已无路可逃]
[就算怀疑自己太年少潦倒,能否配得上你的骄傲]
[奈何那天惊鸿一瞥如毒药,一滴便让我神魂颠倒]
歌曲再次到达高潮部分,可杨锋的声音裡分明都是痛苦和悔恨。
他在悔恨自己沒能早点撕破我的画皮,后悔自己被那條美女蛇迷到神魂颠倒,后悔自己沒能早点赶来、救下兄弟的命。
[到后来~到后来我才看破]
[其实你~其实你也会脆弱]
[一路走来共度多少风波]
[這一次的我不想怯懦]
[怪我太迟钝太愚蠢太木讷,现在才发现情难割舍]
[想陪你白头到老百年好合,踏過余生的山险水恶]
再度爆发的弦歌之声让感情愈发连续,只是此时歌者的情感和情歌本身已然截然相反。
我……听到了最悲愤的情歌,最富含仇恨的情歌。
[我不想再沉默]
[只想陪你相濡以沫]
最后的两句歌词唱罢,本该最深情的两句话裡我却听出了咬牙切齿。
滚烫的热泪冰刀般划過我涨红的脸颊,又在落地时摔成冰碴。
只因我从歌声裡感受到了杨锋的悲伤,也从歌词裡感受到了杨锋对我的爱……不远之前的曾经,对我的爱。
得而复失。
我忽然觉得命运是如此讽刺。
我之前想要“攻略”杨锋、用美人计迷惑他的时候,就是在用“推拉之法”让他产生得而复失的感觉,进而患得患失、对我迷恋沉沦。
可如今呢?
如今,我却是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次对杨锋的“得而复失”,让一個爱我入骨的男人成为了我不死不休的仇人。
而這一切都怨不得别人。
张立明和杨锋都对我付出了真心,也产生了真爱。
现在的一切结果,满地狼籍,都是我……
咎由自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