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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作者:兰晓龙
我在门廊下,属于自己的那块角落裡躺下·发!发+說+我的腿让我躺得很吃力今天晚上也会睡得很吃力,但我决定让自己睡着

  阿译在照料他的花树,或者說他不打算让自己睡着

  我一直在看着那條肿得只能斜岔开的左腿,這裡晚上的空气潮湿之极,不是下雨却几乎可以清晰看见空气中飘浮的水分子,我看着门廊外飘落的水汽我一直抓着那個的药瓶,瓶子裡装得并不满,细碎地在响我有一條溃烂的腿,像阿译的树一样,它跟别人并不相干我還有二十粒的磺胺,都在這儿了,弃学从军四年来我得到的全部东西

  在這個清晨的雨雾中,我站得离巷口很远,与其說我很闲散不如說我更像一個窥视者,今天进进出出收容站的人们有些不同于往常,他们多少试图把军装穿得像件军装,而门口的哨兵也居然像個哨兵,他们以前都是把屁股落座在沙袋工事上的

  我一直等到我等的人出来,那是郝兽医,他拖着一辆车,车把上的挽带拖在他的肩上,车上有两具草席掩映下的尸体,老头子要将死人拖上收容站后边的山上埋葬,他做這件事做得很吃力,但不会有人帮他,大多数人都饿沒了体力

  我在郝兽医已经离开巷口一段后慢慢跟了上去,然后接過了他的半副挽带老头儿用一种并不惊讶的表情接受了我的帮助,在我們慢慢蹭向埋死人的山时他不发一言

  “一晚上就死俩那你要送终的就七個了?”

  郝兽医对我的计算提出纠正,“早上又来了個疟疾八個”

  我們不再說话,走向他们的坟墓

  我們并沒有力气爬上收容站后并不高的山顶,也沒有力气为死人刨太深的坑,实际上当刨好一個坑时我們只有乞求不要有此地常有的暴雨,它很可能把我們辛苦埋下的尸骸曝光于泥石之中

  刨好两個并排的坑后,郝兽医不得不稍事休息,他开始把他带上来的两块木牌子削出可插入地下的尖端“贵州省武陵县,二等兵冯义”、“热河省赤峰县,上等兵张保昌”是他们在這個世界上使用過的名字和身份半山腰上有很多這样的牌子,褪色的墨迹說明了郝兽医为死人归宿所做的努力多半将会是徒劳我沒去加入他,而是用工具加固因昨夜雨水而总是塌陷的土层

  郝兽医完成了他手上的工后便开始看着我我拖着一條腿,但是干得很专心,好像這山上就我一人

  老头儿直愣愣地看着我,“你要干啥?”

  我看着他,干净而无辜地看回去,“干啥?”

  “死人的事你从来都不管的昨天整那一锅子是见了点儿油,可也不至于让你有心来为死人抡锹把子”

  我做地叹一口气却叹成了真诚,因为我本来就很想叹气,“聊尽人事而已”

  郝兽医揶揄我,“咋就突然想起人事這出来了呢?”

  我看了看他,老头儿不傻,其实老头儿很精,否则他在我們中间会混成另一個阿译——我得心我用锹整着土,我不看他,放松是一种技巧我看着土,說:“不想再這么活着了我烂的是腿,不能整個人都烂掉”

  我不用抬头也能想得到老头子的表情,忠厚中忽现一丝狡黠,似乎感动,其实是惋惜,“烦啦,我活到五十六了”

  我擅长装傻扮痴,“再活三十二年,我也五十六了”

  老头子不打算跟着我一起装傻,“不管兽医還是人医吧,我是医生呢烦啦,我跟你說,医生眼裡吧,普天下人都是病人你有病,想我帮你治,你就得說实话病人怎么能跟医生耍鬼呢?那就是病人并不想好”

  我并不想說,我去停在土道上的车边,我拖他们其中一個的尸体,郝兽医過来帮我,我們让那具尸体进了土坑郝兽医累得在坑边坐了下来,我也累,但我沒坐在老头儿身边,坐在老头身边儿是個考验

  “张保昌,热河赤峰来的,很远呢,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一准儿不想埋在這,這太湿了,也沒羊我是西安人,在西安生到四十六岁,想儿子才搬来中原地方可我想能埋在西安郊外你呢,烦啦?”

  我开始往张保昌身上盖土,這至少可以缭乱老头的思维,“我還沒想死呢”

  郝兽医爬开,避开我抛的土,“二十四的人是不好想這個想什么吧?直說”

  “想上进”

  “谁头三周就给父母乡亲写了遗书寄回去呢?明明就在收容站裡耗太阳耗月亮,倒跟爹妈說大战在即,铁定成仁這么個上进”老头子在乐,他在惹我,并且他成功了,我再无法装得阳光,我带一张阴郁的脸,愤愤往张保昌身上抛洒湿土

  写遗书,是全军尽墨后我在愤世嫉俗中干的傻事,一封千秋英烈杀身成仁的遗书甩回去,省得再听到来自父母、来自未婚妻文黛、来自校友们的勉励和鞭策被他们站着說话不腰痛地称为国之脊梁,我宁可做足死人

  我阴郁甚至是暴戾地說:“就想他妈上进”

  郝兽医毫不客气地赏我一句军骂,“你妈拉個巴子”

  我平静地還击,“妈拉你個巴子”

  “我知道,你明天還会来,来了還是這套死鬼都不信的话我也跟你說,病人跟医生捣鬼,你只好烂死在收容站你不說真话”他說的是实情我尽量收拢我的戾气,“想跟日本再打一仗”我诚实而壮烈地說,一点儿也不像收容站裡那個会用所有花招来保全自己的孟烦了

  郝兽医宣判道:“烂死”

  我毫不气馁地坚持,老头子胜在猴精,但老头子会输在心软“想治好我這條腿,再去跟该死的日本干一仗”觉察到份量不够的我更加壮烈地說郝兽医心照不宣地看着我,后半句他会当我在山顶大风中放的一個响屁

  老头儿在苦笑,“孩子嗳,别搞這個了我都知道你那破肝长成啥样”這是他表示不相信的口头禅,似乎被他怀疑的人肝都会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我的破肝长得跟你们普天下所有破人一個样”

  郝兽医摇着头,“有那一肚皮冤气怨气,谁斗嘴斗得過你?你爱听不听,我真想放你去跟日本人打一仗你真该去跟日本人再打一仗,你那腿也真需要大治疗可你那腿根本打不了仗,你心裡也怕了打仗,你只想你的腿,你不想打仗”

  我拄锹了,话都挑這步了,不用再装了

  “美国人掏钱掏枪,不光是枪還有飞机大炮,還有医院,還有药,听說断手断脚都能换的能治你的腿你要去,只为保你那條腿你在讨债,只是不知道该找谁讨……烦啦,昨晚你就睡啦?”

  我很想說:“关你屁事!”但是那老头的眼神让有能让人缓和的东西,我犹豫了一下,說:“睡啦”

  郝兽医起来了,看着我,我以一种狺狺吐獠的架势看着他他从我身边错過,看着潮湿空气中的山下-破烂得像补丁一样的收容站,好像根本不是在跟我說话,“真是個失了魂的家伙呢,听见這样消息,想好花招,然后就真睡得着昨晚上营裡翻啦,阿译去找迷龙打架,因为迷龙說所有要去的人都是欠火烧的劈柴,欠耳刮子的苍蝇”

  他看着我,我知道我不该惊讶,但我仍惊得“啊哈”了一声我想象着阿译被迷龙一只手给捅倒的样子,就像捅倒婴儿我知道這不仅仅是想象,是昨晚我大睡时发生過的事情

  郝老头对着我做出一個五官错位的表情,模仿阿译被打后的烂脸,“阿译那脸,现在這样子不辣,整晚上都在跟人借钱干啥?他连衣服带枪都给典当啦,今儿一大早就去当铺做水磨工夫了他们都沒有一條腿要治,就要去,就想這回真能打個大胜仗他们真想挣回来呢你真的不想?你从来不想你回头看看你也从来不看”

  我回头,我回头就可以看到山下我們补丁恶瘤一样的收容站刚才一直执迷于自己的心思,沒有留意到院子裡那些的人影正在鸡飞狗跳

  我转回头看着郝兽医,我的目光像迷龙一样是挑衅的,“我不干挣份做炮灰的权利?”

  老头子看着我,叹了口气,“心都沤得有点儿霉了,想拿出来见见太阳罢了烦啦,你聪明,比他们都聪明,知道收容站要整编,身体状况得从我這過,你找对人了只要不是为了你那腿,你說你想见见太阳,你想晒晒你点点头,点头我帮你”

  他看着我,我瞪着他郝兽医在良久的等待后,开始去埋被我半截放弃的张保昌,而我看着那补丁恶瘤一样的收容站从我這儿看得到院子裡又在生事端,迷龙正在对一群兵中的一個大打出手,为了什么呢?——管我屁事

  点個头,老头儿就帮我营私,就有了医和药,我的腿也许就能保全腿可以偷来骗来,或者像现在這样,被個无能的老好人巴巴看着,他說回来,当什么也沒发生過,笑得像苹果一样,做個傻好人

  郝兽医在忙碌中仍然期待地看我,仵活显然不是老头的体力所能负荷,长期随军伍的流离让老头比真实年龄還要苍老十岁二十岁,他去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冯义时,几乎是要三步一停

  我梗着脖子,“我不干我不点头我不信,我就不信”

  郝兽医摇了摇头,叹气,“你又犟你這伤着的是自己”

  “這是该着我的我在讨债,我只是要回我的腿”

  “阿译、不辣、要麻,他们可沒欠着你的你這样就去了,就有一個真该去的去不了啦”

  “他们可以像我一样!跟欠债的讨!”我大声咆哮

  “他们要讨,就不是他们啦他们也就不该去啦”

  “你老抽抽了是不是啊?!谁還信你老夫子的大义啊?!你你你——你杀過人嗎?你连個死人都拖不动!”我简直是气急败坏,开始攻击他

  郝兽医暂时放弃了他跟死人的较劲,悲伤地看着我,“我不是来杀人的啊還有啊,我拖不动你就不能帮把手嗎?”

  “不帮!你個能把脚气治到截肢的半吊子兽医!”

  那并不是我的形容,而是真事,郝兽医的表情也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那种念叨是并无信心的,痛心指数很高,而說服指数很——這一向是他——“……有总比沒有好的”

  我并不想放過他,“爬到你那儿等死嗎?還不如沒有的好”

  “沒我你们就连往哪爬都不知道了”

  “太爷正好省事,太爷就地一躺,等死”

  老头儿看着我,“别孩子气啦沒了我你们也难過的,要不我早走啦”

  我是看着老头儿的神情才知道我說了多過火的话,我不是個擅长道歉的人,我只是换了较柔和的语气,“可是有什么用”

  “有总好過沒有的”老头儿又重复了一遍

  “老大爷,您怎么又绕回来啦?”

  郝兽医只会讷讷挤一個比哭难看的笑容,继续对付我不碰的死尸如果有人看着我們,会看到一個疯子在追着一個拖尸的呆子怒骂,呆子拖得很费劲,但疯子绝不去帮手,疯子只管骂而呆子只管拖

  迷龙现在還完整,收拾個阿译大概也就能在他身上添道指甲印子,但看来不会维持太久,因为他正在向所有人挑衅:“话就說在這儿,要去的都不是玩意儿,就算是玩意儿,那也是欠收拾欠拍的啥都欠的玩意儿!說话的人就站這裡了谁不服,给我打哑吧了”

  无需叫阵,兵裡边冲出来一個,跟他战在一起他很快把对方放倒在地猛踢,伴之以永不停歇的叫阵他针对的人太多了,羊蛋子几近绝望地护着他的后背

  “冻坏了心的花子也不要的隔冬萝卜!滋尿都能被顶一跟斗的轻骨头片子!”你瞧他骂得挺投入,其实是在使诈,他一直在留神着侧边偷偷摸上来的那個人,然后在那人扑上来时捞起早瞧好的一根棍子,一家伙把那人放翻在地上

  “脑袋叫毛毛风吹粘在婆娘家马桶上了你们!虎b玩意儿!”迷龙拿棍子指指点点院落裡的人,“老子江面上刨個冰窟窿,现你们一排脑门子,老子挨個儿刨!”

  上来個冷着脸的,拿着块砖,一拳把块砖拍碎了,那是用来炫武的而非拍人的

  迷龙也上了劲头儿,“嗬!卖假药的!羊蛋子让让,這得一对一”

  噼裡啪啦地又干上了,這俩得一会儿

  要麻在那儿看着,一边问着豆饼:“不辣死哪去啦?”

  豆饼东张西望地跟着要麻学舌:“死哪去了呢?”

  要麻狠拍一记后脑勺子把豆饼的脑袋拍了回来,“你是人,放屁也要有個臭动静,知道不?等他大喘气的时候就叫我”

  這方面豆饼是可以等到天荒地老的,“嗯!”

  于是要麻就不再看打架了,他撸了袖子,往左腕上绑我們拿来吃饭的树枝子,一柄刺刀插在身前的地上,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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