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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作者:兰晓龙
虞啸卿:“我不会看错,這裡有三個人,每個人的血都热得够把這池温汤煮沸。\。qΒ\\”他猛一下指着我:“连你也是一样,挨打太久了,连你也想做揍人的那個——英吉利现在终于解了他们的倒悬,美利坚的生产机器也已全面开动,你们再不会受窘…不,不仅仅是不受窘,你们是不是瞧一身洋货的驻印军眼热?想不想让他们望尘莫及?你们想不想坐在长炮管的沙曼坦克上,在几裡地外就把敌军的坦克打作废铁?你们身后上百辆同样的坦克都归你指挥,一百五十五毫米的长程汤姆和野马式战斗机给你们提供支援。你们的士兵永远不会再挨饿受冻,在你们曾经被赶成兔子他爹的国土上用喷火器和自动步枪歼灭敌军,我們用火箭筒、重机枪和八十一毫米迫击炮对付敌人的工事,我們让每一寸的故土洒上敌人的血,再去亲着土地,告诉故土,我們终于回来。”

  你逃不掉的,根本逃不掉的,每一個字都从耳朵眼裡落进了心裡,捡都捡不出来。我們泡在水裡,可从毛孔裡冒着火,這回是我狠狠打了一個寒噤,带得身边的水都泛起了波纹。

  虞啸卿:“听到這种话不打机灵的人已经死了,我們三個都還活着——你们想不想我带着你们在家乡的土地上和敌军决战?!”

  我們不說话,但是…咚,通通通。

  虞啸卿:“我听到你们的心跳,心是大门,你们的动静快把大门撞破——结束落后,结束贫穷,结束涣散。”

  咚,通通通。

  虞啸卿:“吾国吾民,用得上我辈本当碌碌无为的性命。便是我辈的幸运。洒尽热血,便是我辈的飞扬。”

  咚,通通通。

  虞啸卿:“讨還公道,欠了的要打。战争帐,战争還。”

  咚,通通通。

  虞啸卿:“三千铁甲,它们是你的。”

  我看了看周围,确定他沒指错,因为他指的是我的鼻子。

  虞啸卿:“三万铁甲,它们是你的。”這回他指着死啦死啦:“今天在這裡。我還只是個打拢也就十来辆破战车的师长。可是很快,不久。快到我都用不着叫它将来——你将是我的师长,你是你师长的团长,你们是中华的铁军——這不是還债,是你们配得上,是你们应该拥有力量,粉碎积弱的命运——這种力量。”

  我們沉默着——而虞啸卿伸手抓住了那樽托盘。把它推了過来,他甚至不做請喝的示意,但那意思是不言而喻地。

  虞啸卿,极具煽动之能,我那团长的蛊惑是七绕八弯,再冷不丁一指头捅倒你,因为他太穷。虞啸卿是直截了当,劈天盖地,呼一下用你从沒想见過的命运压倒你,他很富裕。

  虞啸卿:“我会升官。我不是为了升官而升官,你们在南天门上时我就想如何补偿你们,可我也不是为了补偿你们而升官。我是为了多做些事而升官——我的百败之将,你扒下死人的军装穿上身时是如何想的?是不是我辈生于此时,立于此世。历遭此劫,也是天将之任,得多做些事情?”

  死啦死啦沒表情,滑落了进水裡,连個泡都不冒——但是虞啸卿向了我:“你說话很少,愤怒很多。你的怒气冲你自己。因为你总是无能为力。你想做大事——這沒什么,可从一個能帮你做成大事的人嘴裡說出来就很有什么。我能帮你。”

  然后他伸手入水。

  准确地抄中了沉在水裡地死啦死啦,抓着他的头发给揪了上来,把他靠在池壁上。沒办法,连让他冷场都做不到,這裡是他的舞台。

  虞啸卿:“袍泽,老友,我的兄长,這酒我好不容易找得来的,跟咱俩是一個年头的。酒陈下来還有人找,人再放可就沒人光顾了。”

  他把酒杯塞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死啦死啦呆呆地拿着,他把酒杯塞到了我的手上,我呆呆地拿着。

  虞啸卿:“两個月,我還你一团的人。四個月,我還你整团的装备。八個月,让你的团强胜驻印军,在北方地冻土平原上与敌军决战。嘿嘿,师称机械化,勇夺熊黑威。红脑壳倒也做得好诗…十二個月,你成为虞师的师长。”然后他指着我:“你成为虞师主力团的团长。”

  我微微皱了皱眉,而虞啸卿现在是明察秋毫:“你当是哪個主力团?你团长带出来的团便是我永远的主力团。你要放弃你团长一手带出来的团?”

  于是我便愣着,我沒胆在虞啸卿面前像死啦死啦那样放肆,把整颗脑袋扎进水裡,但我掬了热水洗自己的脸,以掩盖自己的泪流满面。

  我怎么可能放弃他们?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他们中间。其实我們根本无处可去,其实我愿意整天在我們中间看见迷龙和兽医,就算那個迷龙只是长了张象迷龙的脸,而兽医只是另外一個老头。

  虞啸卿在等待,他今天很有耐心,然后他把杯子高高地举了起来,一口喝尽,把杯子扔进了池水中。我犹豫地跟着学样,三十多年的老陈酒真呛。

  死啦死啦把酒喝了,杯子叼在嘴上,沉入了水中,他像浮尸一样漂着,有时沉下去很久,有时浮上来很久。

  吉普车停下,把我們放在街头。我們的军衔還未换,但衣服全换了新地,我們极不适应地瞧着自己和对方,而不是看着那辆车远去。

  身上的皮肤是从来沒有過的光滑,弄得我們边走边不自禁地摸两下。

  我:“…你像個香饽饽。”

  死啦死啦:“你像個卤鸡蛋。”

  我去翻他的衣领,他還戴着我們看习惯了的那副中校衔——虞师自虞啸卿起,师团一级的衔都是比实职低一阶的,因为虞啸卿那個不克西岸不佩将星的宣言。

  我:“我看你像個上校团长。”

  死啦死啦:“闭嘴。”

  那就闭嘴,我們沿着街道往前走,心思发着散,好像還泡在温泉裡。我发现我們不约而同地選擇了岔进巷道。好像我們倒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后天授勋,给你授衔。虞啸卿临走时扔下八個字。你可以不吃,省给那些永远在吃還說沒吃的人。人也许不能改变世界,可不想改变世界地不是人。

  死啦死啦后来一直就沒怎么吭声,他一定和我一样,依稀地觉得不对劲,不是虞啸卿不对劲,是我們說不清楚的什么地方不对劲,這种感觉我們熟得很,說不出。

  死啦死啦:“你…去问问弟兄们什么意思。”

  我:“不问也都知道啦。”

  死啦死啦:“知道什么?…什么知道?”

  我:“连你都能被說活過来。连我现在都信以为真——不,它就是真的——那它就是四川佬的梦想。克虏伯的狂想,阿译的臆想,连丧门星都会跟他老弟告個罪,打了北方的仗再回南方安顿尸骨…我們多少年想的是什么啊?缺的又是什么?”

  死啦死啦:“那也得问!”

  我:“你别跟我发火!虞啸卿說了,他沒空還十块钱的债,可他拿了一万块。拍在你跟前,要不要?——他說了不是還债!”

  他只管瞪着我。

  我:“…去就去,我去问。”我走了两步,却发现他沒有走地意思:“可是你去哪?”

  死啦死啦立刻表情深沉地叹了口气:“…走走。”

  我对他這种欲盖弥彰只好以哼哼還击:“温泉也泡啦,三十多年的老酒也喝啦,壮志激扬,烧得也是裡焦外香啦。今天地耗子药就不要去喝了吧?還是你又想喝大粪啦?”

  死啦死啦立刻露出一副不堪回首的痛苦表情:“你真别再提那個啦。”

  我:“今天我一直想告诉虞啸卿,上回我們只好给你灌了那個,他正和一個喝過那個的人泡一個池子裡——你說他会不会立刻跳出去?”

  死啦死啦便张牙舞爪地作势:“我掐死你算了。”闹归闹,可他照旧是不开怀。立刻便皱巴着一张脸笑了一笑:“她倒是好多啦。”

  我:“什么是好多了?上回给你喝的粥沒放耗子药?”

  死啦死啦:“放当然是放了。可她一直放同一种药,换种更烈性的,哪怕换种药吧,我也就了结啦。”

  我就以苦作乐地打着哈哈:“嗯,只怕你现在对那种药都有抗性了。我們的治疗也是训练有素了——可是她想做什么?”

  死啦死啦:“她想我不要再去。”

  我:“那你就不要去。”

  死啦死啦:“可我想赶她走。上回我偷着看了,她家的睡房根本沒法呆人。”他又叹了口气,這回倒不是装的:“迷龙這小子缠人呐,活人不能耗死在死人身上。”

  我:“…只要是活人就会接受虞啸卿的好意。我們沒得選擇。”

  话又掰回了原点。死啦死啦看着我,又看了看我,心事重重转身。去他已经去過很多次的地方。我呆在那裡等了一会。跟着他的背影。老程式老章程,一切都沒有改变。

  我呆在我惯呆的拐角。那道墙已经被我抠出一個相当可观的大洞来了,我相信再不多久我就能把它抠通了,我站在那,看着死啦死啦。他敲了门,然后回到对街,他在墙根边也有他自己的营生。

  一個禅达人从我身边過:“又来抠墙呢?”

  我心不在焉地:“嗯嗯。”

  這回门应得很快,门很快就开了,我瞧着死啦死啦进了门,而我父亲在迷龙老婆身边索债:“我书呢?”

  然后门关上了。

  很快我這道墙真正的主人——那個老太太拿一根小棍追打了出来,我闪身便跑,在她的思维裡赶我大概也与赶鸡无异,只要不碰墙便好。我跑开了,站定了她便嘀嘀咕咕地回去——我正好站定在死啦死啦刚驻足地地方。

  我瞧着我站定的地方,死啦死啦刚才在這裡又吹气又吐唾沫地给一整队蚂蚁制造着生活中的波澜。我蹲了下来,继续他未竟的工作。

  我用嘘气制造狂风,用唾沫制造洪水,我還想用火柴制造雷电。上回我救過它们,可那是上回。

  我对着蚂蚁狞笑:“我是做大事的。你辈生于此时,立于此世。历遭此劫,也是天将之任。”

  后来我瞧见小醉過路,张立宪跟在她身后,一個绝对授受不亲地距离,张立宪帮提着菜篮子,小醉也沒理他,就像她手上有條无形的绳子,牵着张立宪這條乖乖的狗。

  可我的脸立刻就皱巴上了。

  人渣们现在沒事就凑份子到小醉家做饭,让小醉每天都觉得她哥哥回来了一样。张立宪每天努力,努力但完全无望。只是沒脸沒皮地接近一点。我都知道,我還是一下子被撕成了两半。

  他们就着一副菜担子在挑。小醉讨价還价,张立宪就蹲在挑子边往自己篮子裡挑,细致得如同怕挑出一发上战场打不响的臭弹,看起来他与黄瓜茄子什么的倒是相处得颇为不错。

  小醉:“不是這么挑啦!又不是当兵,你不要都找個子大的!”

  卖菜的也叫唤:“好的都教你挑走了,不好的我卖给谁去?”

  小醉:“不好的你還拿出来卖?”

  卖菜地:“都是一根藤上结的。你就好一屋兄弟两样命?”

  张立宪就蹲在地上,张口结舌发了会子傻,看卖菜地忙着和小醉拌嘴,便抓紧了只管挑。

  我看着他们,我躲在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之后,我从反光镜裡也看着自己。

  我从沒意识到他们俩這样相象,一样的青春,一样对生活充满着渴慕…我瘸着,佝偻着,看见一张在生活和岁月中变得暴戾的脸。眼裡栽种着无法消逝的失望和忿恨。這個人从多年前就相信自己只是一具行尸,有魂的人做着沒魂地事,它甚至不信自己能和父母一起生活。

  小醉把张立宪推了一下,在那裡发脾气:“說了不要這样挑嘛!硬要跟出来,又什么忙都帮不上!”

  张立宪就站起来。叉一叉腰,发一发狠,决定帮小醉讨价還价:“老子在前线打仗卖命,买你個小菜…便宜下子嘛。”

  卖菜的于是也发狠:“這样讲,你连挑子抬去好啦!”

  于是张立宪又受小醉挤兑:“有這样還价的嘛?瓜兮兮的嘞…”

  我瞧着张立宪又窘又享受地戳在那裡发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想哭。一個沒了魂的小鬼在痴望着俗世凡尘。

  小醉和张立宪還在那块演着那出過家家一样的小剧,看来张立宪打定的主意是帮倒忙也好過不忙。而小醉就能干得很了,指点着,数落着,抱怨着——在我跟前她一向是做什么都错的。

  小醉在发火,那样的恼火从不对我发,因为瞧着我她的心倒先碎一半软一半。她对四川佬发,一個女人下意识总会明白,這個男人会对她一生一世的娇宠呵护——就算她沒意识到她的下意识。

  后来他们终于打赢了那场对黄瓜将军和茄子元帅的大战,他们从车边走過。

  我不在车后,我拖着我的跛脚颠簸在巷道裡。

  死啦死啦正襟危坐,一边偷眼扫视几天沒来的院子,似乎沒有改变,又有些什么细微处变了,变了的东西說不出来,只有我父亲還死缠烂打地磨在旁边要书,迷龙老婆在收拾家务,雷宝儿一直小眼溜溜着這個已经不再陌生了地陌生人,已经习惯了,所以并不妨碍他的玩耍。

  我父亲一只手就只管伸着:“书!”

  死啦死啦就玩涎脸:“啊哟,拉在一個去不得的地方了,拿不回来。”

  我父亲气得要跳:“哪裡?哪裡啊?总拿得回来吧?好好成套子的书就被你去了头,你去了头试试!”

  死啦死啦:“对過南天门山顶上,日酋联队长的指挥部。”

  我父亲于是哑了然,一张脸倒有一半是個哭相。

  死啦死啦:“恭喜老爷子,這個孤本是玩断了头啦,可是独一份的。后人打扫战场,瞧见孟氏藏书一册,老爷子可不就名垂青史啦?”

  我父亲:“我要那個名垂青史做什么?”

  死啦死啦:“你倒细想想,不错地。连您儿子带您老,都为抗战出了力。”

  我父亲居然真就细想了想,居然想得脸上就若有若无有了点笑纹,還要绷作一脸怒相:“…罚你再找一本同样地来還我!”

  然后他回屋了,反正他這为上人的也不用跟小辈讲個礼貌。死啦死啦开始把一個茶杯吸在嘴上,扯开了两只耳朵跟雷宝儿演猪八戒,雷宝儿拿了小棍叮叮当当地敲。

  迷龙老婆把一壶刚泡好地茶放在桌上:“团座喝茶嗎?”

  那种例行几乎不用去看了,死啦死啦只是从嘴上拔下了茶杯:“随便什么都好。”

  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今天的茶很正,又沒有他熟悉的东西。

  死啦死啦:“茶中无物,且听下回。

  迷龙老婆沒理他,倒是从茶盘中又拿了一個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她拖了凳子,在对桌坐下。从来沒有過的举动,死啦死啦倒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本来正坐的,装作逗雷宝儿,侧了身子坐着。

  迷龙老婆:“团座今天碰上了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只冲雷宝儿打着响指,雷宝儿也沒理他,他形同逗自己玩:“什么事?饱食终日,沒事情。”

  迷龙老婆:“不大一样。”

  死啦死啦瞧了瞧自己,甚至掰开领口看了看:“哦,洗澡了。上回那個澡還在怒江裡洗的,有光阴了。”

  迷龙老婆:“不是。”

  死啦死啦:“…换衣服了。”他开始干笑:“八百年沒穿得這么端正過,像人,有点象人。”

  迷龙老婆:“不是的。是一個草菅人命的男人找回了自己的野心,他好像又有得可玩的了。”

  死啦死啦:“…雄心都早已经丧尽了,又哪裡還剩得有野心。”

  迷龙老婆:“你现在就是一副又要去征讨杀伐的样子,心裡装着很多事,再不用为小事计较。你又有了一個团,是不是?”

  死啦死啦不由得惊诧,他认真地瞧了瞧迷龙老婆,如瞧一個巫婆。

  迷龙老婆:“迷龙以前老這样夸你,他說团长真了不得,打沒了一個团,又划拉出一個团。”

  死啦死啦就只好笑笑,皮裡阳秋,很不爽利:“…還沒有。”

  迷龙老婆:“那就是快有了。就又要有一帮人,拥在你周围。你什么都沒有,可你顶天立地,又能翻天覆地,這是你爱做的事情,让他们把你当他们,把你的想入非非,当了他们的想入非非,最后你勾不勾你的手指头,他们都心甘情愿去死,一千個,一万個,還不都是一样。”

  死啦死啦:“這是…战争。”

  迷龙老婆:“战就快打完了,你也這么說,那你怎么办?…谁都想過点正经日子,除了你沒人爱疯疯癫癫打打杀杀。你還会把他们绑在你周围的,跟绑壮丁有点区别也就是不用绳子。迷龙說,所以這就是将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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