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已经是夜裡了。炮弹仍在這片了无生气的荒芜阵地上爆炸,它并不单纯在地面爆炸,空爆的、延时的、钻入土层的,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它们的杀伤轨迹上运行。
我們趴伏在地上的样子像是想钻入土层。
整個晚上,日军炮兵像在展览,随着装备轻重和時間推移加入我們视野之外的射场。五十毫米掷弹筒、七十毫米步炮、九十毫米迫击炮、七十五毫米山炮和野炮、一百零五毫米野炮和山炮,爆破弹在土层裡爆炸,杀伤榴弹在空中穿飞,烧夷弹让泥土黏在我們身上烧灼,照明弹让黎明提前到来,烟幕弹把黎明又拉扯回黑夜。
现在迫击炮照明弹升空了,它久久悬停在空中,照耀着与土地同色的我們,看上去我們中间已经沒有活人。
死人中的一個开始爬行,那是我。死人中的一個也开始蠕动,那是郝兽医。我爬向山峰之沿去窥看东岸,而郝兽医去搜索死在阵地前沿的日军尸体,除了医药包,他還期待别的什么。
我呆呆地察看着东岸我們的阵地,因为我們承担了几乎全部的日军炮火,东岸完好无损的阵地上仍亮着灯火,甚至连两岸的渡口上都亮着灯。
我看见西岸的人终于稀疏,溃兵和难民们终于将要過完。当最后一筏人登上西岸后,守军砍断了渡索,也砍断了我們回东岸唯一的可能性——尽管我知道那种可能性在日军步兵的紧迫和炮兵的轰击下几乎是不存在了。
我把脏污的脸拱在已经被翻松了的泥土裡蹭着,因为连泪腺都早已经被震得麻木,我回头看着我們的死人,其实更该說介于死活之间的人们,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仍活着。
现在我們终于有掩体了,每個人平均可以摊上八到十個日本炮弹制造的掩体-還活着的人。
一個声音像从地底裡传来,其实那来自在弹坑与弹坑之间爬行的阿译,他压低了声音說:“射击位置!射击位置!”
于是死人中的活人开始在弹坑和弹坑之间爬行和跃进,尽量靠近前沿而夺回刚才失去的寸土。我神经麻木地看着一個同僚在跃进一個大弹坑后,那弹坑又被小口径炮弹命中了一次,我們所有人都停止前进了——沒见過這么倒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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