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不辣立刻打了回来,“我叫你打!”
蛇屁股巴掌抬了老高,看来這回是不出人命誓不罢休,但却停住了,“我再理你,我是你灰孙!”
不辣一点儿不吃亏,“要你理?我是你玄孙!”
于是不理了,蛇屁股找了块儿离不辣最远的残砖坐下来,你很可以奇怪這么大個收容站,他为什么就還坐在那残砖围的圈子裡——然后俩人像两條打累了的狗一样互瞪着喘气
郝兽医拖着从他那医院清出来的、可包叫花子都不要的破烂儿从两人中走過,打断了一下他们的瞪视郝老头奇怪地看了看那两位的表情,但什么也沒說,他再经過阿译身边时停了下来,并且蹲了下来,“阿译,死啦死啦到底咋回事,你就再给我說說呗”
但是阿译不說,阿译就是一直蹲在那翻来覆去地倒腾他的残树根
因为和大官聊過,阿译在死啦死啦被逮走后成了新闻發佈官,他說被骗了,死啦死啦不是团长,连中校都不是,只是個烦啦一样的中尉烦啦是二十四岁的中尉,死啦是三十四的中尉,可說毫无前程
丧门星用上了砍刀才把绷带弄开,我在他的忙碌中无欲无求地东张西望
死啦死啦的狗终于在院子裡撒尿,它已经决定這裡是它的地盘
我們同一批被零碎运到缅甸时,虞团已经回师,而那家伙胆大包天,一個中校死于日军炮火下,他扒了人军衔开始发号施令死定了,军法从事阿译說上峰大度,不予追究我們這些盲从者的不辩是非,但南天门上的战与我們无关,固守江防力挽狂澜這样的壮举自然与沒番号沒主子的溃兵无关
死啦死啦的狗踞坐着,看着我們我几乎有点儿受不了它的眼光,它看我們的方式像郝兽医一样悲伤,但因为它是一條狗,又带着死啦死啦看我們一样的促狭和挑剔
我转开了头,“那家伙长了一脸害人相,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他会害死我們”
丧门星茫然地抬头,“谁?”
“你說是谁?”
丧门星大悟地表示同意,“喔,那家伙”
我們骂着他,可我們并不觉得愤怒我們不愤怒却一直骂着他
阿译被郝兽医缠着,忽然就沒来由地骂:“死剁头的!他妈的!”
阿译骂人是件稀罕事,而郝兽医沒怎么着,那边火气正大的不辣倒很警惕,“你骂谁?”
阿译說:“你說是谁?本来打這么一仗,你上等兵不辣至少升到中士!”
“……喔,他妈拉巴子的”不辣也骂了一句
郝兽医叹了口气,摇着头站起来,他终于注意到丧门星在我腿上的折腾,“丧门星你别胡搞,我来我来……阿译啊,我不知道管不管用啊,都說這是插根筷子就成竹林的地方,你再种下去试试”
“都好当柴烧了”阿译丧气地說
郝兽医鼓励他:“种下去试试”
然后他开始料理我的腿我越過郝兽医的头看着死啦死啦的狗,它一直看着我們,都說狗眼看人低,可我觉得它好像在俯视苍生
我歪着头,看着大门发呆,哨兵泥蛋和满汉终于学会把我這种长期的凝视当无物,但他们的心理素质也注定了:我這样看着门,对他们永远是個煎熬
迷龙的门终于开了,开得和关得一样重,他跑到别人的房外,瞪着瓦檐撒尿
阿译终于把他的树根又植回了原地,但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并且他以他老哥特有的细心和多余掘了几條蚯蚓放在土裡,然后开始跟他的蚯蚓說话:“劳烦你们啊搬哪都一样的,你们该做啥就做啥”
尿完尿的迷龙打他身边走過,“恶心吧唧的贼像你”
蛇屁股闻声而追在他身后嚷嚷:“迷龙你行家富贵!一天不探头,探头尿我墙根下,尿出来的都给我舔回去!”
迷龙站住了,回身,這时候他那一身肌肉都是不怀好意的,“咋舔?”
蛇屁股就被呛住了,也转了身,实在下不来台就对死啦死啦的狗学了声狗叫
那條狗以绝对让人从裆底凉透的低声咆哮为回答,蛇屁股噎了一下,极迅速地进屋,关门时几乎把那扇老掉牙的门给关脱了榧子
迷龙哈哈地干笑了两声,那种笑声殊无半点儿欢乐阿译埋着头不看他,我在他回程的路上让了让迷龙现在一门心思地惹事泄愤,生死与共已是昨日黄花
但迷龙在我身边站了下来,他就是要惹事,“我知道你那娘们儿住哪儿的,住那儿都是干那個的你要知道不?”
我冷着脸,“回屋回屋睡死你算球的”
迷龙快让我气结了,他把两只手塞在腋下扑打着,两只脚扑答登踏着,“鸡鸡!咯答咯答!”
我還击道:“你老婆呢?”
迷龙极其坚强地又干笑两声,然后极不合时宜地瞪着天吸了吸鼻子,他這次回屋时关门关得又比开得還重
我瞪着死啦死啦的狗,它摇了摇尾巴,别的狗摇尾巴表示奉迎,但发生在它身上……像是嘲笑
我們回到了从前,互相捅开疮疤,同时我們有一种荒唐的想法——死啦死啦把魂附在這狗身上了,他在看我們笑话
沒错,這像他干的事情
于是我很想揍那條狗,我找了根大棍子,揍任何一條狗都够用了——除了這條,而這條正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于是我挑了另一跟,另一跟跟筷子差不多,长度是筷子的两倍
我捏着那跟筷子,壮了壮胆,走向那條狗
蛇屁股和不辣相携相拥着从屋裡出来,沒人去管他们怎么又和好了,他们出自无聊而闹翻,又出自无聊而和好,而既然康丫和要麻都死了,這两位也就别无選擇地只好成为哥们
为了对抗迷龙,不辣和蛇屁股又成哥们儿,但這一对儿远不如不辣要麻的前组合来得结实,实际上他们用来彼此争吵的时候比什么都多
這两哥们站我身后看我耍把戏,我正羞羞答答拿着那树枝跟狗套近乎,被那狗一眼吓得把树枝再次掉在地上,于是那两货的怪笑声像双胞胎似的,我瞪了他们俩一眼
“我的狗怎么样?”我问
不辣嘲笑我:“你的狗?你在它面前像猫”
蛇屁股跟着嘲笑我:“這么不要脸会被雷劈的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我准备想個最缺德的名字,正好饥肠雷鸣,我摸摸肚子,“它叫哪啥,狗肉”
“狗肉?”這名字对同样饥馑的蛇屁股是大刺激,“香肉好啊!老汤香肉!”
不辣舔了舔嘴唇,“要放多辣椒”
我继续用棍和狗肉逗趣,“我研究半天了,它合适红烧”
蛇屁股忽发奇想,“我說,守着几十斤好肉听肚子唱,咱干嗎不把它炖了呢?”
我半死不活地敷衍他:“对啊好呀”
不辣精神抖擞地地說:“你来我会扒皮,给你弄床狗皮褥子”
蛇屁股见能吃的就有点儿短路,舔舔嘴唇就正上,尽管他只是想摸摸狗肉的肥瘦,但狗肉终于正眼看了他,喉咙裡低低地哼了一声
蛇屁股的反应跟我想的一样,抽筋似的往回猛缩,“……不好了我怎么觉得它看我倒像在看着人肉呢”
于是我和狗肉、不辣一起看着蛇屁股
“如果是你的话,我喜歡清炖的”我說
蛇屁股被我們仨看得打了個寒噤,呸一口掉头就走,這时候我們听见车声,车声在我們這儿停下,我們注目院门,在屋裡的也从屋裡出来,无论好坏它都是一個意外
何书光带着一個医官和一個兵进来,手上拿的不是武器——扛的米和面,弹药箱装的肉类菜蔬、罐头,有人背着急救箱,這一切让饿得玩笑都要死不活的我們眼睛发直
“你们长官呢?出来领粮!”吆喝猪也就他那架势了,但阿译忙不迭地扎了出去,我們都面露喜色
蛇屁股高兴地說:“不用吃狗肉了”
我和不辣异口同声地回他:“不用吃蛇屁股了”
何书光厌憎地看了看窃语的我們,看起来他真是被派了绝大的苦差,“伤员往墙边站长官看你们有伤员,派医生来看看”
不辣嗫嚅着问:“……哪個长官?”
何书光瞪他一眼,一個大耳光子扇了過去,“站好!上等兵!哪個长官轮得到你来问嗎?-谁是伤员?”
不辣被打得愣了一会儿,想了想這是十足十的在人檐下也就立正了何书光只是個上尉,但连少校阿译也被他逼得点头哈腰的我和几個伤员举手
何书光跟他带来的人交代:“你们在這缝缝补补吧我出去呆着”
他出去,他留下的人放下了食物开始支摊子准备进行所谓的缝补,郝兽医往上凑了凑,他有事情
医官问他:“是伤员嗎?”
郝兽医說:“不是哪啥…我們团长他怎么样了……”
医官不耐烦地說:“不是离远点儿——脱裤子”
郝老头委屈巴巴地站开了,我开始脱我的裤子
老头子反应比较慢,他就沒想過,我們不会饿死了,因为我們已经有新主子了我們有新主子了,也就是說……他问的人已经死了
医官粗鲁地捏着我的腿,我咬着牙,望着天,尽量让自己不要尖叫出声
我将一块美国饼干叼在嘴上嚼着,系着新军装的扣子,我的裤子再不用在大腿上开個口子,以便随时查看永远好不了的伤口——因为它已经快痊愈了,我甚至能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半蹲着,中尉的军衔已经回到了我的衣服上,我嚼着饼干,一边看着阿译的花树根,這地方的生物生机旺盛得让我這北方人瞠目,它居然又发出了绿芽——這一切让我感觉良好
二十多天過去,两军仍隔江对峙,冒牌儿团长也沓无音信,唯一的新闻是虞啸卿固防有功,升任师长他拒绝了随之而来的少将衔,称西岸不复,永居校职,這搞法让上峰击节赞叹,但我們最关心的是虞师座给我們吃饱”
我的同僚们在屋裡打着鼾,那真他妈叫抑扬顿挫,醒来后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自己能唱出這种高音我很想做点儿什么,于是哈下身子想把阿译的树根拔出来,但阿译這回把它埋得很深,根本拔不动
我听见身后一声低沉的咕噜声,我开始苦笑,我回過头,看着狗肉它那种咕噜声倒不是威吓,责备的意思更多点儿
我說:“狗拿耗子不是嗎?关你什么事呢?”
狗肉刨了两爪子土,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离开我拿手比着枪砰它,它沒有人类的手指和舌头可以做出反击,這样我也算赢得了某种形式上的胜利
只要不胡思乱想,事情总是会往好处走的,比如說冒牌儿团长沒权免我的官,所以我又做回了中尉,尽管只是空衔;比如說我們都在试着忘掉那個搅得我們不人不鬼的家伙,我們学会当狗肉只是一條普通的狗,我們沒把它做成狗肉只因为惹不起它;比如說我跟看管我們的家伙关系有所改善
我摸了摸我鼓鼓的口袋,看向我們的看守,他们两個被我看得不太好意思,便把头转向,于是我径直走向他们,他们更加难堪,我都不知道我算是囚犯還是长官,他们就更吃不准该不该敬礼立正
我跟那俩人說:“装什么稻草人嘛?那條狗扑過来你们都要扔了枪就跑嗳,你们要真能一直干戳着,老子掉腚就走”
于是泥蛋、满汉一块转過头来,泥蛋一脸不忿,满汉是禅达本地人,民风淳朴,沒抵御力,先就把牌亮了,“泥蛋說,你讲的就是鬼话,逗了我們穷开心,還要当真听讲了沒几天,一算,你一個人干掉的鬼子倒有三两百了”
“不会吧?老子杀人的时候也沒人帮数数”
泥蛋哼一声,“我算過了”
“打仗的事,会就活,不会死我爹干什么的?马匪,杀人赛切草,我抓周抓的就是他的勃朗宁這裡二十一号爷们儿为什么要供起来?在缅甸我們被日军叫二十一煞的,头七冲煞的煞啊,杀人的料看你们那手,那爪子,抡锹的,再看我的手,你像我這样掰一個试试”我說
我天生骨头软,尤其手指头软得根本就是個怪胎,于是我就手给掰到一個常人已经要断了骨头的程度——何况抡锄头抡得指头如木头的乡下人满汉看得下巴快掉了,泥蛋疑心重,发出“嗳呀妈的”一声
“這是天生杀人的手,长出来就是要摸枪的想想我這手抠你们那枪,赛机关枪——把枪给我”我說
泥蛋坚持道:“不给”
不但不给,本来提着挎着的枪都倍紧张地收上了正肩,简直是怕一枪在手我就屠了半個禅达的德行
满汉看看我的手指,說:“是有点儿道行……那你们后来怎么把树梢上那鬼子给敲下来的?”
“說可以,說完了太爷想出去遛遛”我說
泥蛋拒绝道:“這不成,长官說你们不能到处乱跑”
“长官一月前露過脸!我跑啥?你湖北佬儿九头鸟,给你扔了枪往家跑你干嗎?又兵荒又饥荒的,住在這云南米四川盐巴美国饼干,喂得你人头猪脑,想饿死在半道上的才跑呢!——我的座儿呢?”
满汉忙着去哨位后边拿那半截木头桩子——我的座儿,他是早想听我胡讪了泥蛋還在挠头,“這個吧……”
“那個妈!我也是长官,打的都是九死一活的战,回头打仗点名要了你去排头,知道什么是排头嗎?”我說
满汉的木头桩子也端過来了,我們這地方根本就沒人要来,看守生戳在那儿完全是源于和我們這帮犯军的互相监视,于是泥蛋也收起了反对意见同流合污了
我坐下开始白话:“上次說到日本鬼子在树上打暗枪是吧?正好告诉你们什么是排头,就是走最前边,一探道,二勾得鬼子开枪,当然也是最先死的我們排头那個四川兵脑袋当时就被打开花了……你再挠头我就让你做排头”
于是泥蛋连挠头也不敢了,我也知道我得逞了,但我說的事让我自己也茫然了一下
满汉提词:“排头的四川兵脑袋被打开花了,你上次說過他叫麻什么的”
“麻什么嗎?我想不起来了算了,不說死的了,机枪手……”
這裡离迷龙的屋很近,迷龙在他屋裡吼叫:“别他妈提我!”
我說:“嗯,不提机枪手叫迷糊,可不是咱们的关门睡觉大神迷龙,脑花子溅在迷糊脸上,迷糊当时就嚷嚷上了……”
“我打出你脑花子来!”迷龙喝道
我涎着脸随手拈来,“迷糊說我打出你脑花子来,叫鬼子给日了,在树上…”
迷龙把一個鞋一类的东西重重砸在门上,他都懒得抗议了于是我张牙舞爪地說,吓唬着那两沒打過仗的兵,“要麻,你不叫四川兵,不叫排头兵,我当然记得你叫要麻沒什么脑花子,你只是着了一枪就安静地躺下,我們以为你会爬起来就說先人板板,可你再沒起来”
我在心裡看见了要麻,他仍趴在缅甸丛林裡那個我們不知名的角落裡,藤蔓和野花爬在他的身上,让他看上去比他生前远为美丽
我看着狗肉,狗肉在院裡看着我,我张牙舞爪地吓唬着看守为自己换取路引
别怪我拿你当谈资,要麻我想出去,我不想天天看着狗肉,想着它的主人,我很想很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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