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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作者:兰晓龙
虞啸卿颇有些悻悻,“我好吃嗎?”

  “咱们师出兵时有失计议,散碎地就去了w.`·发发`說|我上支部队做的军需职务,這回去缅甸也是,跟祁团副到缅甸时,大队已经走了祁团副在英国人的机场就被流弹炸死了机场周围很多兵散着,英国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团副的衣服”死啦死啦沒有往下說,他想起什么,我們也知道他想起什么

  往下的事情是我們共同的遭遇,一個疯子把川军团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個师另一個军的炮灰拢在一起,然后一個昼夜间在怒江西岸断送殆尽

  虞啸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刚過去的這场仗跟刚過去的很多仗一样,让我們只有沉默

  “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虞啸卿听起来有点儿疲倦,“你精似鬼,知道一個人落在缅甸连一天都活不過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死啦死啦承认:“是的”

  “你這种人怎么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嗎?”

  “我害死一团人”

  “不止這個不過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啸卿看起来简直有点儿惋惜,“我给過你一個机会在南天门上成仁的,为什么要跑回来?”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們,“因为我拉回来的人還沒死绝”他想了想,又說,“不是,假的,我当时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過很多孽,可不该死,每個人都一样,我费這么大劲是为了活着回来”

  “還有,過過领兵的瘾既然你能用一驮子什么货换一個区区的虚衔中尉,想必很有领军的梦想”虞啸毅說

  “是的”死啦死啦承认道

  虞啸卿点了点头,他现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他的亲随们很会意,他们带下死啦死啦前给他又戴上了手铐

  虞啸卿看着,并不表示反对

  我站在一张桌子后,如果這個法庭再正规一点儿,這地方叫证人席

  “我是学生从军的”我說

  虞啸卿对他的亲随们挥了挥手,他对我是真不怎么待见,“他们都是学生从军的张立宪,你哪年跟的我?”

  张立宪答道:“九一八那年那年我十六,师座您還是连长余治和李冰是第二年,一二八那年何书光是卢沟桥之后”

  虞啸卿转头看着我,问:“听见了?”

  我沉默

  我恨這样,但从就這样——我夸我强,便有人找来比我强的,我怨我惨,便有人数落比我惨的我活我的,沒人在比较我們像死啦死啦一样活着,用一把叫自己的尺子量這個世界

  虞啸卿唤醒我的沉思,“嗳?”

  “我是說,做学生的时候想着当兵,抗击日寇,脑子裡的景是所有人往上冲,我是其中的一個当了兵,我真冲了,迎面炮弹炸出的热气,屁股后莫名其妙地生凉气,我回头一看,我一個,其他人在战壕裡乐”我說

  很多人在笑,看起来有很多人熟悉這么個场景,但我沒笑,虞啸卿也沒笑

  “我再也不冲了,我想傻瓜才第一個冲,我也不第二個冲,第二個是白痴可总得有人冲我做连副,最拿手就是给新兵煽风点火,让他们冲头,老兵跟在后边捡便宜或者捡命老兵命金贵,打過几仗還沒死的人尤其金贵,而且他跟你认识了,熟了,成哥们儿了新兵通常冲一次就玩完,你不要认识他,那是炮灰我手上光煽乎上去报销的炮灰就一百多久了,觉得对不住我想要有個人带我們一起冲好了,沒猜忌,大家一起,可沒這人,我們還是吵着骂着,谁都不服,谁都不信,勇敢,但是虚弱可沒這人现在我們有一個了,他几乎把我們活着带到东岸……”

  虞啸卿打断我,“下去”

  我愣了一下,他压根沒表情,我只好认为自己听错,“我……”

  “下去”

  我挣扎着說:“我還沒有說完我想說……”

  虞啸卿又一次打断了我,“无需听你倒完肚子裡的稻草,你准备了一肚皮稻草来浪费時間,可什么也說不清学過点儿什么,对吧?学生兵你慷慨激昂一趟這裡人就活该跟你转?拿惨烈来吓唬我們?把這句话放进你的稻草脑袋——今天要文明,我沒带刀,我拿它砍過多少该砍不该砍的人,数不清我从十七岁砍到三十四岁,不說是怕吓尿了你這样的人——下去”

  何书光便来把我往下拖,我挣了一下,我愤怒,但是无力

  “可是我想說的话很多!”

  虞啸卿不理,于是唐基微笑了一下,“年青人,太多啦就說不清,想好要說什么”

  我连挣的力气都沒了,乖乖地回到了我的人群中,我偷瞄了一眼站了侧的死啦死啦,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虞啸卿和我的争纷,那种若有所思几乎不是态度

  我的人群愕然地看着我,他们失望得无以复加

  迷龙问我:“咋回事?你不是贼能說的嗎?”

  “要整死他不让咱们說话”我說

  人渣们便轻信了并深以为然,脸上出现了深重的忧患,我沮丧地挤過他们,在后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這也许就是他们想要的,现在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了,准备了一肚皮說词,可据說那是稻草……最要命的是,它真的是稻草,会轻易地被虞啸卿一挥两段

  我像個从不练功又起高了音的戏子,想蒙混過最苛刻的看客我們都虚弱得很,贼能說,可說不清

  于是我只好像個哄下后台的戏子一样看着人渣们的后背,有时从他们的缝隙中我能看见沒表情的虞啸卿、和风拂面的唐基和若有所思的死啦死啦,前两者正拿着名单在我們中间确定下一捆稻草

  又一捆稻草是郝兽医,老家伙站在证人位上,对了审判席上那阴阴阳阳的眼波,老家伙一脸便秘神情

  “……我就一直在寻思,我就寻思他哪错,說五十知天命,我都五十六啦也沒知天命啊,還四年我就耳顺之年啦,我也一直撸劲想顺来着……”老头子猛然激愤起来,“可我真不知道他哪错啊!……”

  虞啸卿喝道:“下去”

  郝兽医坚持不下去,“我想象他那么干啊,我還干不来!快死的人跟我要個羊肉吃,我還给個猪肉的,连死人都骗……”

  虞啸卿吩咐左右:“何书光,余治,請這位大叔下去”

  于是郝兽医被何书光几個挟了下去

  又一捆稻草丧门星站在那跟审判席大眼儿对眼儿,也许丧门星的马步扎得真是很稳,但现在他在簌糠他只管簌糠绝不說话

  于是虞啸卿只好歪了头看着他,“嗳?”

  于是丧门星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鬼哭狼泣地大叫:“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滚下去!”

  又一捆稻草不辣站那,一脸诚恳衬托着這家伙那种湖南儿佬目无规则的奸诈

  “我一直当他是湖南人”不辣說

  “……什么?”

  不辣的湖南音现在着倍加意地浓厚,“他蛮搞得我一直疑起他是湖南人要晓得,有句话讲得蛮好,我找孟烦了——就是早先被叉下去那扎哈卵——写了寄回老家了,中国要冒得,湖南人先死绝”

  虞啸卿這回沒說“下去”,還问不辣:“哦你湖南哪扎地方?”

  不辣那一脸阿谀到了欠抽的地步,宝庆纸糊的长沙,铁打的宝庆师座您湖南哪扎地方?搞勿好是扎老乡……”

  “下去!”

  大捆的稻草迷龙站在那,哽着脖子嚷嚷:“我就不下去!”

  我們大家都发愣,连上座的,因为還沒人說话

  虞啸卿說:“我又沒說让你下去”

  于是迷龙得逞了,先得意地扫我們一眼,再回头說:“那我說啦?”

  “我沒說不让你說”

  迷龙满嘴东北脏话,“瘪犊子玩意儿才好给他安個王八操的罪名呢,我觉得那啥吧,满天下欠整死的货真是越来越多了……”

  虞啸卿喝道:“叉下去!”

  迷龙下来得最惨烈,是被枪托杵下来的

  我們垂头丧气地呆在那,甚至已经沮丧到坐着,我們大部分都已经折戟沉沙,而现在上边站的是我們中间最不应该抱希望的人——阿译

  阿译站在那儿,比最不堪的丧门星更加不堪,他全身都在发抖,眼泪汪汪到随时就要哭了

  迷龙收拾着身上被杵出来的青肿,“妈的,不要哭”

  阿译多半听到了,因为他立刻开哭,哭得澎湃之极,大颗的眼泪往地上落

  虞啸卿都懒得說话了,仰了头揉自己绷得太狠的面皮陈主任咳嗽

  唐基安抚阿译:“嗳,林少校,节哀”

  阿译从他的哽咽中挤出几個字来:“他有罪”

  虞啸卿打醒了精神,這怎么也是個惊人之语唐基永远不会让人看出他的意外来,他微笑着說:“并不是要你定他的罪你接着說”

  阿译就接着說:“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

  虞啸卿追问:“什么?”

  “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的那些罪行,吾宁死”

  我們都愣了,我們瞪着那家伙,那家伙仍在哭,而虞啸卿或唐基并沒說下去一类的话,虞啸卿甚至用手指在轻轻扣打着桌面,等着

  唐基說:“說下去”

  阿译简直是在号啕,看也沒看我們,他只是以一种气急败坏的姿态,用手指了我們

  “我死也不要做他们那样的人,脑瓜裡边冒着泡,不是想事,是捣浆糊”然后他用同一只手指了站在他五米开外的死啦死啦,“我要做他那样的人——如果我真的沒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我现在就死”

  唐基态度不明地哦了一声,虞啸卿仍然轻轻扣打着他的桌子我們很沒面子地沉默着,听着阿译的抽噎

  “我們都不想做我們正在做的這种人,于是尽管阿译象娘们儿一样說死說活,并拥有我們中最捣浆糊的脑瓜,但他精确地說出了我們的想法

  我嫉妒他,觉得那本该是我說的话,可我又疑惑那是不是我真想說的话?虞啸卿說我一肚子稻草,唐基說我想說的太多,而我永远在疑惑我到底要对自己說什么话

  卡车在路上颠覆摇晃

  這趟的回程沒有押送的车

  我們在车裡,或坐或躺颠覆摇晃,躺着的颠到坐着的身上,坐着的覆躺在躺着的人身上

  我們中间還挤着一些這回补充的米、面、食物了不起的是居然還有個篮球和篮

  回去的车很颠,和我們一起被扔上车的有下半個月的口粮和唐副师座特令赏的篮球篮,他說健身保国,陶治情操——可是车仍然很颠

  阿译最后也沒說清死啦死啦是個什么样的人,也沒有宣判,因为沒宣判便已退庭,也沒枪毙,因为沒有宣判

  于是我們一边被司机当浆糊搅,一边在脑袋裡搅着浆糊

  蛇屁股在又一次和克虏伯做了亲密接触后开始忍无可忍地大叫:“要死人啦!”

  丧门星表示赞同:“是啊他是好人,要枪毙好人一定是静悄悄的,砰啦”

  蛇屁股骂道:“我說這個死脱了头的开车的!”

  一袋米砸在丧门星身上,那是迷龙干的,“你說谁呢?你還真是個丧门星!”

  丧门星在這会可不像個顺民,拉了個马步架子准备迎战,可他显然沒在一辆快把人颠五痨七伤的车上练過马步,被颠得摔在郝兽医怀裡

  我在同一次的颠覆中被颠撞在阿译身上,這么颠,可阿译在想着他茫茫的心思,带着一個茫茫的表情和红肿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让大家举手說,然后举手的是除你外的所有王八蛋,你真会现在死嗎?”我问他

  阿译立刻用一种警惕的表情看着我

  我解释說:“我不是要损你,阿译,只是好奇,真的”

  “如果我问他们,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举手的也会是除你之外的所有王八蛋”阿译反击道

  我說:“别把我除外我也会举我自己的手,因为我不想做他那样的王八蛋”

  “真的?”

  “嗯”

  于是我們彼此顶牛一样瞪着我坚持着不让他看出我眼裡的东西

  “阿译很少有能伤到我的时候,比如說现在這种时候

  可你如果一直和他磕巴着說话,一会儿他說话也会变得磕巴,這时候你再流利地和他說话,他会气得更加磕巴這就是阿译,一张眼开得過大的,大鱼轮不到他,鱼全流跑啦”

  阿译掉开了头,坚持是沒有啦,曾经的坚持现在成了偏执

  “你们都是王八蛋,他不是所以我想做他那样的人,我也能做成他那样的人”阿译看着车外路边嶙峋的石头說,“哪怕我现在跳下去,我也就做成了他那样的人”

  我拍了拍他,“得啦得啦别拧啦我输了,你羸啦”

  阿译用偏执的方式表达了他的不屈,同时也在說,死啦死啦——叫着這個名字的人死定啦,我們浑噩地被叫醒,再浑噩地回去,云南有很多云,但只有阿译這样踩着棉花過日子的人才会觉得這和我們有什么干系

  了不起的是迷龙和丧门星,在我和阿译說话的时候一直你一拳我一脚地沉默往来着,這样颠的车上那样的拳脚伤害倒不大,但人终会被打急,我和阿译不再說话时那两位便扭在粮包上滚打

  迷龙边打边說:“老子老早就看你不顺眼!”

  郝兽医劝架,“要不要好好活啊?這都粮食啊!”

  克虏伯积极地从那两位的身下抢救着粮包我看着车后远逝的山景

  我向死啦死啦告别,一千人死了,但這裡還有二十来個不要脸的得活我心裡终于有点儿痛了,因为我刚发现他的有趣

  我們已经煮好饭了,克虏伯的碗完全拦住了他的脸,他在扒饭

  那家伙放下碗,打了半個饱嗝,只是半個,然后說:“饿了”

  我們都不理他,我們沉默地扒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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