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不得了!湖南兵来抢人啦!”
我們是干什么的?我們就是在等着打架的。轰的一下全起来,放了碗筷,抄了棍子就往外扑,我的棍子被不辣枪去报仇了,只好捞了阿译的板凳。我瞄了一眼,郝兽医落了最后,正未雨绸缪地挎上药箱。
我跟他說:“你找個趁手的好不好?”
老头儿拒绝我提议,“让我跟儿子辈的打架?你们积点儿德好不好?”
我本就是嘴欠,抓着板凳往外跑,“叫老天爷积点儿德好不好。”
郝兽医喘着气跟着我,“我就是在给老天爷积德。”
当真打起来,你就发现吓死人的重机枪是绝用不上的,甚至都沒人理它——罗金生被几個湖南佬儿摁在墙上揍。丧门星拉出個如岳临渊的架子,他是把几個湖南兵吓着了——于是拿石头对他猛扔。蛇屁股早已冲出来助阵,一把菜刀舞得虎虎生风,却一個沒有砍着——总打架的人反而知道留后手。
那個被抢走的湖南兵被绑了绳子,一路大呼小叫地远离:“莫绑啦!都是乡裡乡亲的。喊一声就走嘞。”
我們一帮生力棍子军冲将出来,人心齐,泰山移,顿时改写了战局,那個引发了战局的湖南兵立刻被我們裹胁回来。拳头、棍子、石头,把一向安分的禅达搅作鸡飞狗跳。
我虎虎生风地挥舞着阿译的板凳。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想入非非二十年,面对现实已四年。今天的现实却是在南陲的街头,为敲破别人的脑袋狠巴巴挥舞一個板凳。命运這狗东西总跟我做鬼脸。
阿译连人带棍。被人一拳砸了回来。我扶住了。他对上的是一個人高马大得不像湖南人的家伙,阿译对付不来,我也一样。
我唬那人:“呔!沒看他的衔嗎?你打了我們的林督导!——立正!”
大個子像不辣一样,对长官——即使是哄出来打群架的长官還有一点儿惧意,他木木然地立正。于是我一板凳砸了過去,偏那家伙把头歪了一下。我打到的是他肩膀。
然后板凳就被那家伙夺過去了。
我连忙叫:“我也是一個长官。你那是什么意思?…阿译…”
阿译应该是在我身后哪個安全的位置,然后板凳拍過来,我眼前就黑了。
我們回来了,继续我們刚才未完的饭。
我绷紧着一张面皮,由得郝兽医用绷带修补我的脑袋。旁边的家伙吃着,啧啧有声地看我脑袋的热闹,似乎我的脑袋倒成了多趣致的景观。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寒窗苦读。品学皆优十六年,如今却被自带的板凳开了瓢儿,由着一個兽医缝补自己的脑袋。命运好像在每一個拐口猫着,它跟我說,逗你玩儿。
我尽量严肃。是不想他们太顺利地把我当作笑柄,“還有受伤的弟兄呢?”
“沒啦。被开瓢的就你一個啦。”不辣說,他只流了鼻血,于是可以五十步笑百步了,那家伙低下头,身子猛颤。他笑到了這副德行。堵鼻血的棉花都冲天炮似地飞出来一個。
我只好继续绷着脸,“你们真是无聊。”
迷龙明知故问:“咋就能被自個的家伙砸了脑袋呢?脖子拐弯啦還是胳膊打结啦?”
连郝兽医也开始阴。“烦啦這事沒做错。自己带個木头家伙,总比挨了铁器好,现在要弄出破伤风来可就沒地治。”老头儿笑得唾沫星子喷在刚给我裹的绷带上。
气得我只好大声抗议,“会感染的啦!你也不带個口罩!”
阿译也蔫蔫地坏,“不会感染。伤烂成那样才瘸了半條腿,孟烦了他是打不死的白骨精。”
我抄起屁股下坐地板凳——亏得阿译還把它捡回来了——拉個架子,我只是吓唬他,但门外探进颗脑袋,让我真想把板凳砸過去。
迷龙也說:“你该砸他,烦啦。”
死啦死啦从门外探颗头,和我們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然后又缩了回去。
如果我想听到掌声,就该砸過去。打他回来,仅仅二十来天,我們便出息成禅达最声名狼藉的一群。
但是我讨厌喧哗。我們都快逃到了世界的尽头,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喧哗。
我們听着死啦死啦在外边跟谁“在這等着,叫你就进来”這样的交代,那边瓮声瓮气应了,我們不知道是谁,我們也不感兴趣。
然后那家伙进来了,若无其事,好像他今天還是第一眼看见我們一样——实际上他根本沒看。他沒穿新军装,尽管那军装会让我們看起来简直像虞啸卿的人一样有出息——他穿的衣服一定从哪個只剩虱子的壮丁兵身上扒的。“只伤了一個?”他說,那形同“你好”一类的招呼,他问這话时已经在看锅裡的內容,然后他给自己盛了碗白菜饨粉條,然后终于看了我們一眼。
“给我的?谢谢啦。”死啦死啦說,然后就把板凳打我手上拿過去,垫在屁股下坐了,稀裡哗啦地开吃。
不辣恍然大悟。“有個新兵被扒光啦,我以为老兵欺负他。原来是你干的。”
“我去师部啦。我跟虞师座說,新衣服扒给個打摆子的新兵啦。”那家伙的表情就是答案。于是蛇屁股呸了一口,“他又骗到啦。”
死啦死啦宣布了自己的战利品,“五十套军装。一千個半开。”
阿译吃了一惊,“虞啸卿…虞师座相信嗎?”
“信就有鬼啦。他装作相信,他不好意思不信。他什么都不信,可這三瓜俩枣的事,不值得他被人看出他不信…拿着拿着,它咬死我啦。”死啦死啦把碗塞到了阿译手裡。然后就开始脱衣服,后来他**着向我們展示一只臭虫。我們便一哄而散,继续吃饭。
“传令兵,把我那套干净衣服拿来。在门背后。”那厮叫我。
我提示他我的军衔:“是传令官。”并且把他那堆破布踢到屋角,“你该把来吃白食的家伙拿杀虫药泡泡,否则不开饭。”
“說得对。”說完后,那家伙就不理我了。他从阿译手上拿回了碗,继续算他的账,“還给了一挺刘易斯机枪。传令官,那什么玩意儿?我以前沒见過。”
“跟我一個年纪的老枪。”我說。
死啦死啦看起来不像安慰我,“你不老。”
我提醒他:“還是英制口径,你上哪儿找子弹?虞啸卿拿你当叫化子,打发破烂。”
死啦死啦便热情洋滥地向了迷龙,“迷龙迷龙,能不能卖掉?”
迷龙摇头不迭,“沒子弹的枪。山大王买去压寨子啊?”
死啦死啦连哄带骗。“就是压寨啦。你见過扛机枪劫道的嗎?要有我先去劫了他。那玩意儿又大又唬人,好脱手,我不骗你。”
然后他就饭也不吃了,招了迷龙過去,一脸谄媚地抱了迷龙的肩开始嘀咕。我只能沒好气地瞪着那对唧唧咕咕的家伙嚷嚷:“你要還的。虞啸卿现在不管你,是心裡欠了你两百国币的小债,有天他要你還,就是要你命的大還!”
他只是向我做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势,便继续他和迷龙的勾当,并且他和迷龙已经达成了某种妥议。
迷龙說:“這屋裡的。我要谁就是谁。明天都给我使唤。”
“這么多人,你要抢菜市场嗎?”我问他。
迷龙向我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势。“小喽罗闭嘴。”
“行。”死啦死啦沒口子答应,然后又說,“不過我能不能告個缺?”
迷龙首肯,“沒你不少,行。”
我抗议道:“凭什么他就告缺?使唤他才好呢,你不想嗎?”
死啦死啦向我做個稍安勿躁的手势,“杂碎闭嘴。”
迷龙转向死啦死啦,“对呀。凭什么你就告缺?”
“我有大事。我兴许能弄到一门战防炮。”那家伙說。
克虏伯便从饭碗上便猛抬了头,“战防炮?”
我做了個稍安勿躁地手势,“五花肉闭嘴。你弄门战防炮来干什么?”
迷龙做了稍安勿躁的手势,“白骨精闭嘴。嗳,我說你,弄门战防炮来干什么?”
死啦死啦简单地說:“日本人有坦克呀。”
迷龙便被說服了,“对,日本人是有坦克。”
我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势,“死马熊闭嘴。這裡有日本人嗎?你杠上门大炮要打禅达的牛车嗎?”
克虏伯嗫嚅着說:“…那是小炮。”
我呛回去,“跟你比起来什么都是小炮!——打什么?攒讨吃本钱是一回事,要门炮做什么?团座?我們有够沒够?還有什么沒做?”
死啦死啦一直看着我,像在祭旗坡上看我們的尸体一样,他沒什么表情。吃饭的家伙们也意识到不对,碗箸几乎在一個停滞的状态,呆呆地看着我們。
我明白了,实际上他也从沒隐瞒。只是我們太喜歡這样的从不担当。
我說:“知道啦。我們還沒有在南天门上垒一千座墓?”
他不再理我了,而是又一次搂過来迷龙,“我要女人家用的东西。丝袜香皂什么的。”
迷龙沒有吭气,我們都沒有吭气,他并不怕被晾在那,但就连這样的晾也沒有成功——一個穿着過肥军装的家伙推开门,委屈地看着我們。
“我是豆饼。你要我在外边等着。怎么一直就不叫我?”
死啦死啦便猛拍了一下脑袋,“忘啦!去师部,顺便把他从医院领回来啦!”
郝兽医并不热烈地欢迎着,“豆饼回来啦。”
蛇屁股說:“回来啦。”
丧门星也沒多大的热情,“回来了好。”
豆饼便只好在那干晾着,幸好迷龙還算想起塞了副碗筷给他。
豆饼回来啦,回来了并继续被人遗忘,這是他的命。
我們也想被忘,逃出世界之外,便是世外桃源。但看起来死啦死啦一定会把我們拽回原来的世界。
他们在睡觉,暴增的人口把我們這帮老家伙挤得都只好在這一间大屋睡。我站着。看着墙上半边残镜裡的自己,我脱着衣服,想让自己睡觉。
死啦死啦在外边和狗肉玩儿,边玩儿边叫:“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从窗裡看着他。那家伙在逗狗,做出一條狗的样子在逗一條人一样的狗。他拱在地上,冲着狗肉露着他并不存在的獠牙,那真是太沒個正形。
他轻松就接受了狗肉這個名字,以至我问他狗肉原来叫作什么。他說叫狗,你還要叫它作什么?狗就是狗。
那么我們本就该死,因为我們叫自己作炮灰。
我离开了窗口打算入睡,而那家伙在外边忽然开始吹口哨,凄凉悠长得很,以至你一定要想吹口哨的那家伙有什么样的心境。
于是我去看。他又开始做出那副狗形样子在逗狗,我离开窗户,他又开始吹他的曲,我再看,他又在逗狗。
最后我在他的口哨声中放弃了。我躺下睡觉。
临睡前我明白一件事,他逗的不是狗肉,是孟烦了。
第二天早上又开始刮锅了,刮锅人换成了迷龙,“我可以刮到這锅漏了,漏了還更难听!”
死啦死啦正把一些要拿去行贿的东西挂在脚踏车的车把上。那车破到绝户。连车座也欠奉,只是一根光秃秃的杆子。但死啦死啦今天穿得很光鲜,看起来他站在虞啸卿身边也不会丢人。
死啦死啦给迷龙出馊主意,“下回找半片锅,用锥子划,能死人。”
我們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屋裡冲出来,迷龙推搪着我們的推搪和拳脚,快乐地大叫,“开工啦!小工们要听使唤啦!”
“這是命令!”死啦死啦在我們的瞪视下,把一顶钢盔放在光杆上,然后把屁股放在那顶钢盔上,摇摇晃晃地踏着那辆车出去了。
我們走在街上,声势很大,路人皆侧目,因为从南天门上爬下来的家伙们几乎一個不拉。如果虞啸卿地人看见我們就又会很生气,因为我們看起来不像军人,而像老鼠娶亲。豆饼拖着一挂空车子,倒走在队首,我們在后边拖拖拉拉推推擞擞,走在最后的阿译倒算是准备最周全的,他预备了一副对联,因为墨汁未干而只好拎在手上,联上的內容可就瘪得很。
迷龙是快乐的,我們今天的东家一直在被我們推擞和敲打。
跟死啦死啦要人,只是迷龙气我們。实际上从迷龙被许诺一個家,我們就一直在等着,沒被叫上的人倒要痛不欲生。我們只担心迷龙不叫上阿译,可事实上迷龙第一個就叫阿译,阿译为這份友谊立刻奋笔一副对联。而半小时后,他发现這与友谊沒什么关系。
迷龙吆喝着我們站住了,用一种做贼一样压低了的声音說:“這儿了。第一家。”
我們看着拐過那家巷口的家什店,它门脸很小,东西很杂,水桶马桶脚盆板凳竹椅什么的只好从狭窄的店面直堆到外边。
最新全本:、、、、、、、、、、
新閱讀網址:,感謝支持,希望大家能支持一下手机網站: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