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于是我从埋在地裡的那口破水缸裡钻出了头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口大缸本来也许是拿来储水的,也许拿来储肥的,但早干涸了,现在积满的是青幽幽的带着落叶、寄生虫和水蛭的雨水。
人就有這么奇怪的时候,我快被水憋死了,但我现在快渴死了,我大口喝着快憋死了我的水。
然后我想起得感谢我的那位救命恩人,我连泥带水地爬出来,一边還要拔掉身上的几個水蛭,我忙乎着走向那家伙,那家伙一直在刨地。
他刨的是一個坑,很大的一個坑,因为大,所以很浅,越過他刨出的土堆,我看见林边的三具尸体,一個成年人,女的,加上两個小的,加上他,一個完整的四口之家,而他刨的坑看起来刚好可以埋四個人。
他的衣服破得像鱼網,我能清晰地看见每一根皮包的肋骨,他把坑刨得很浅,一定是他也衡量過自己的体力——這是個全家已死,奄奄待毙的人,但我从他眼裡看到的不是哀怜,而是淡然,淡然到需要多大個坑才能让他与全家同穴都已经算计過了。
他向我表示這样的遗憾:“只能挖這么深了。再多,沒力气埋人了。”
我:“…你家裡人?”
我說了句废话,他也沒有回答。我伸手去抢他的镐头,而他迅速地闪开,并且因为這個剧烈的动作轻咳了几声。
他:“我有病。”
我看着他那双病态的被传染病菌烧识的眼睛,于是我明白了他家人的死因。
我:“…你家在哪?”
他指了指林边一個用芭蕉叶和茅草搭的棚子,那东西几乎和莽林同化了。
于是我明白了:“你从江那边撤過来的。”
他沒說话,沒回答,有必要嗎?左右是沒家了。
我把所有的东西,包裹早跑丢了。我把小醉给的钱,小醉给的镯子全放在地上,然后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我這辈子還未有過這样真心的鞠躬。
我:“你的坑挖得太大了,三個人用不了這么大坑。”
他漠然地看着我。
我:“我沒死。你也不要死。”
我看着他,退进了林子裡。最后他也沒去动我放在地上的财帛,我很希望他去动那些财帛,因为那表示他决心活着。
19、禅达山野外/日/晴
我晕乎乎地蹒跚在与路平行的山林边沿,我冷,我的魂大概摔丢在哪道该死的断崖上了。我全身的骨头大概都已经摔裂了。
我(s):“滇边的山,山寒逼人。人好像走在云端。路其实就窄窄的一條,但云山雾罩地,让你以为很空阔。”
然后我听见一個奇怪的震动声,刚开始我是用自己的躯体感觉到的,但我无法确定,我从林子裡蹦到路沿上。
我把耳朵贴在路面上,现在我确定了,那种让我心悸的震颤。
——我在南天门上疯狂地刨着散兵坑,我瞪着踩着脚踏车疯狂袭来的日军,**着,叫喊着,口吐白沫,累得像死狗,狂得像疯狗。
我(s):“我听见日军踩着他们永远沒有轮圈的脚踏车,蝗虫汇成的毒龙。从后方突破了我們的防线。”
那种震颤已经不需要我费力去听了,那种震颤越来越近,撼动着树林,野鸟惊飞,山鼠逃逸。树木的颤抖连肉眼都看得见。
(s):“在那裡!王八羔子!”
我回头,看见李冰和他的帮凶们。
我:“找掩蔽!鬼子!日军!坦克!”
金属磨擦地面的声音已经如此清晰,我听见金属的履带将泥土和草丛连根翻起,所過之处土地尽成波澜。
我开始试图用手在我的脚下刨出一個散兵坑,我怪叫,百忙中回头。我的追捕者拿着枪。错愕地瞪着我。因为過于惊讶,他们沒有說话。
于是我意识到我的愚蠢了。我不可能用手在這样的硬土上掘出掩体。我跳了起来,向着我的追捕者狂奔和大叫,“来不及啦!把坦克放過去,杀步兵!进林子啊!日本人!”
李冰用手枪柄一家伙把我锤翻在地上,“有毛病。我日你的本人。”
我头晕目眩地躺在他们脚下,我终于看见让我抓狂的东西,他们正转過山弯,向我們压近:
坦克、卡车、火炮,翻卷着地面,让所過之处尽成波澜。尽管连白五星都沒及擦掉,但上边同时插着青天白日旗和星條旗,载着戴着35德盔的中国兵和戴着1美盔的美国兵,他们轰轰隆隆地从我們身边驶過,把枯枝烂叶和泥土卷起来扔在我們身上,我們几乎被油烟笼罩了,那可不是那些劣质替用品,那是真正的军用燃油。
李冰们也在同样的神驰目眩着,他们也许知道,但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他们高举了手,“盟军万岁!中国万岁!美国万岁!”
车上也欢哄哄地:“万岁!万岁!vitry!”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污水和泥土抛撒到我的身上,甚至我的嘴裡。
来自美国的物资,严重滞后,缺油少糖,现在终于到来。让虚弱的人以为凭此就可以变得坚强。面黄肌瘦的中国兵再一次偷偷摸着脑二头肌,幻想再一次的奋起。
我开始尖声怪叫,我的声音比谁都大,“vitry!vitry!vitry!”
李冰又一枪柄抡在我头上,“你喊什么喊?孬种。”
我舔了舔流进嘴裡的血,又轻轻擦了一下。
是的,我挑来一個最不合的时宜做了逃兵。
于是我用了更加声嘶力竭的声音,“vitry!vitry!vitry!vitry!vitry!”
我扛着一根大木头,站在祭旗坡和横澜山之间的空地上,這地方是日军炮兵的射击死角,又两山看得见,照常是大规模集结所用的地方。我团的建立上次也在此处。
我的两個脚踝用一根绳子绑着,有点空间,好让我自己走道。两個师裡的兵押着我,他们扛着枪,一個還懒懒散散拿着一個镐头,一個拿着绳子,镐头叫邢三栋,绳子叫程四八。
邢三栋:“挖?”
我:“我看行。”
程四八是個结巴:“谁、谁谁问你啊?——我看看看行。”
邢三栋:“挖。”
我终于可以把那根死木头放下啦。
我在刨着坑,一個能把那根木头埋进去的坑。邢三栋和程四八叼着烟,扯着蛋,监视。
虞师对逃兵绝无宽恕,我也理解。
两军相峙,对逃兵绝对不敢宽恕。
坑刨得啦,大木头桩子也埋好了,邢三栋让我靠了上去,然后绑上,程四八在木桩的我脑后位置敲了個大钉子。然后从那裡系了個绳套,系在我脖子上——這并不是要吊死我,而是为了防止我躲懒把身子往下出溜。
然后他们开始在荫凉地给自己搭一個休息的草棚。
我以为我会像耶稣一样被钉死,但我的同胞并沒那么强宗教意识,他们只打算让所有江防上的人都看得见我,以示效尤,然后在我還剩那么点意识时再给一发七九子弹。
我可能饿死,渴死,晒死,但虞师对我最后的要求是被枪毙。
我在我的桩子上拧答着。看着远处,远处像集市一样热闹,那是因为虞师正在派发新到达的美援,主力团在空地上列着队,就像炮灰团初建时在空地上建着队。不過他们的队可比我們好看多了,给到他们手上的东西像样得多了。
我看着卡宾枪和冲锋枪在他们手上被拉得枪栓卡砰真响。看着何书光们這样的骄子光了屁股大笑大闹着换穿着美军的服装,那装具看着就知道好使,无论如何也好使過不辣用来系手榴弹的绳子和豆饼用来装机枪零碎的筐。我看着迫击炮和重机枪在被他们推来挪去,装枪的板條箱被他们一個一個打开,保养良好地枪械从箱裡拿出来又被人围上。偶尔响起一個沉闷的连发。那是随行的美军人员在教他们使用。
虞师的节日来了,晚了一年多才到的美援就在我眼前交接。最好的给了主力团。最最好的,虞啸卿则留在自己手裡。
我一直期待着祭旗坡的炮灰也来接领装备。等到天荒地老,也沒看见他们。
于是我便闷闷地发表观点:“虞啸卿,偏心啊。”
和我一起望呆的程四八便一拳敲上了我的肚子,這样敲人真是太顺手了,你连吃了痛想弯腰都不成。
我:“是偏心啊。看你两位生龙活虎,枪拿得也久经沙场,老兵吧?逃兵的命贱過蟑螂,耗個三五天還瞪眼是客气的。两位就得陪着,這种苦差——不是偏心是什么?”
邢三栋便大有同感,不過他比克虏伯還木讷:“…是。”
我們便一起望呆,两個拉着老步枪的,一個绑在柱子上的,那些欢欣、鼓舞、笑语全都与我們无关。
我:“哈哈,瞧那些美国佬,每個人火力顶我們半個班,可是绝不打仗的,人家不是像我們一样的可消耗物资。”
邢三栋:“可不是。”
程四八:“谁、谁谁跟你個孬种逃兵是我我們?”
邢三栋:“不是。”
他便又揍我,揍完了我們仨一起望呆。
我曾经比這裡的任何一人更强烈地盼望這些精良的机械,真正现代的武器,当它终于来临时,我所有的盼望却已消磨殆尽,和两個表达都成問題的家伙耗過我的余生。
我被勒在那,远远地看着祭旗坡,实际上我一直在看着祭旗坡,我终于看见我想看见的人,死啦死啦,因为远,而连他开着的威利斯都小得像只虫子——丫正胁迫司机教他学车,我眼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在一片空地上把车扎进了树丛裡,然后跳出来拔着扎身上的刺棵子。
他沒有看见我。我用了整天,使劲在想沒有我的炮灰团会怎么样了?答案很沮丧——掉落了一根头发的脑袋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他是装作沒看见我。
于是我哈哈大笑,沒吃沒喝,嗓子哑得很。就成了无声的大笑。邢三栋、程四八窝在凉棚裡,出于无聊而非惩戒拿石头扔我,有时候也会有路過的同僚关心我,对我吐上口唾沫啥地。
我像是假的。何书光调理着一枝卡宾枪从我几米开外過去,张立宪帮他背着手风琴,而那枝小巧的卡宾小得让何书光惊喜。
何书光:“小得跟沒碰過男人的小娘们似的——這也打得死人?”
张立宪:“你觉得呢?要像你每天招来的那些大娘们?大胳膊大腿大屁股大腰子?”
何书光就呵呵地笑,张立宪去蓝伽镀金了一趟,两個狗友有点久别重逢。
张立宪:“要么你就拉個柴禾妞钻草丛,天天又不理又要招,算什么呀?”
何书光:“老子要有女人盯着才觉得像個人样。”
张立宪沒怎么的。我哈哈大笑,那完全是为引起别人注意的干笑。他们可以揍我可以骂我什么的,只要别再让我觉得這样被人遗忘。但是那两家伙嫌恶地看我一眼,加快了脚步,让我再也听不到他哥儿俩說笑的声音。
我很快就明白一件事情,我不会死于枪毙或者饥渴,我也沒被绑在桩子上。因为很久前我就把自己封在瓶子裡了,我会寂寞而死。
今天虞师仍在发放装备,但我已经沒兴趣也看了。邢三栋把饭拿回来时,我正尽力把被绳子栓着的脖子挣长一点,以便用垂直落下的唾沫淹沒一只想从我脚下逃开的蚂蚁,而程四八在看着我发呆。
程四八:“這這這小子挺会玩的。”
邢三栋:“吃吃吃饭。”
程四八吓一跳:“你你你怎么也结巴了?”
邢三栋:“跟跟跟你呆的。”
我继续对地上的蚂蚁趁胜追击,程四八扒拉着饭,那当然沒我的份,一边看着我发呆,一边把一只苍蝇放在我脚下,以便招来更多的蚂蚁。
說是杀鸡儆猴以竟效尤,但逃兵从未断過,像我這样被绑上柱子的鸡也从不缺货,猴子们早懒得看了。
第二天我开始想是不是该早点咽气,省得两位刽子手跟我一起沦落孤岛。
這样想是很危险的。我便仰起头对自己大叫:“不准死!不准死!不准死!”
邢三栋:“又又又发神经了。”
我:“要开心!要开心!要开心!”
然后我呜呜咽咽地干嚎,我的干嚎听起来永远像笑。
我脖子把绳子拉得很直,屁股往下坠着,像個死人一样呆滞地盯着山峦之上的黄昏,程四八在我眼前晃着手指。
程四八:“他上上上吊啦!命命令枪毙他的的!”
邢三栋:“不不会。刚刚才還在看人。”
程四八:“乌珠子不不不动啦,舌舌头吐出来啦!”
我瞄了他一眼。顺便做出個翻白眼吐舌头的吊死鬼。程四八吓得往后跳。
程四八又想打:“他他吓吓我。”
邢三栋:“算算啦。”
但是程四八的眼睛就有些发直,我现在不作怪了。
沒什么能让他眼发直的事情,但是程四八和邢三栋一齐直楞楞地看着我的侧面。
我转脖子不方便,我终于费了劲转過去便看见那個逆着黄昏的人影,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那是小醉。她呆呆站在十来米开外,被我旁边久沒近過女人的结巴子呆呆看着,她手裡拿着什么。
我决定像人一些,在她面前我這個面子還是要的,我挣扎着让自己站直。但小醉沒给我這個面子,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你不要死啊!”
然后她冲了過来,那种姿势很像我們在战场上不辣顾头不顾腚地投弹。
邢三栋叫道:“不不不好啦!”然后他和程四八冲了過去,好把這名袭击者制止于人犯有效范围之外。小醉手裡拿的是食物,显然她是想抢上来喂我几口食,汤打了,饭撒了,我看着小醉相当勇猛并且一声不吭地和两個壮汉撕巴,当终于发现沒有接近我的指望时,她把一個鸡蛋扔了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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