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女公子長得多好啊!
趙媼驚喜地叫道,“女公子出生了!”
是啊,謝挽在這個電閃雷鳴的雨夜裏出生了。
不管多暗沉絕望的夜,總能守得雲開,總要乍現曦光,也總得天光大亮。
這臥榻周遭是好幾個穩婆,忙活一宿,一個個灰頭土臉,此刻也全都喜眉笑眼的,“是個女公子!”
有人拍手慶賀,“總算出生啦!太好了!”
繼而又是一陣輕快的道喜聲,“恭喜王父,賀喜王父!王父兒女雙全,夫人母女平安,這可是天大的幸事啊!”
是啊,好啊,好啊。
這是天大的幸事啊。
阿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過了那鬼門關,又回到了人間來。
身子一輕,鬆開一直握緊的手,整個人筋疲力竭,已經沒有了一點兒的力氣。
可身邊的人卻沒有旁人那樣高興,一聲沉沉的嘆在她耳邊響起,“阿磐,你受苦了。”
這一聲嘆中,是道不盡也說不明的心痛,也是訴不完卻又無法訴出來的憐惜。
這一聲嘆使她鼻尖一酸,兩行清淚順着臉頰嘩地一下滾了下來。
她知道這漫長的一夜那人都在,也全都明白他的心意。
那一向高高在上的人,體會到了她的苦,亦懂得了她的不易。
是了,他早就跌落了神壇。
因了這一聲嘆,這一夜的苦也就不覺得苦了,從前種種的委屈也都不覺得委屈了。
趙媼溫聲提醒着,“可不能哭啊,月子裏會哭壞眼睛,夫人和女公子都平平安安的,夫人也要高高興興的,可不能掉眼淚啊!”
是啊,她也知道不能哭,可眼淚也不知道怎麼了,一點兒都止不住。
兒奔生來娘奔死,女人怎麼就這麼苦呢。
女人這一輩子究竟要承受多少苦啊,而她這輩子還要再喫多少苦頭呢?
她也不知道。
睜開疲憊的雙眼去尋找嬰孩的哭聲,見這屋子四處是人,一股的血腥氣早就把一旁的雪松味掩了下去,掩得乾乾淨淨的。
她低低喃了一句,“鳳玄......我好累啊.......”
她的聲音極輕極弱,她也不知那人有沒有聽見。
聽見也好,未能聽見也罷,都沒什麼要緊的。
她的心意,謝玄必也都能明白。
只覺得身子沉沉的,一顆頭顱似被人灌了青銅,也一樣沉沉地擡不起來。
一旁的人抹去了她的眼淚,然而卻又有溫熱的水打進她的頸窩。
雨在外頭,沿着瓦當一滴滴地墜下,屋頂也好好的,結結實實的沒有漏水。
那就是謝玄爲她落了淚了。
她知道。
她也知道一旁的人此刻正拂開她被汗打透浸溼又貼在額頭的青絲,也聽見他低低地嘆息。
他說,“再不生了。”
好,再不生了。
再也不生了。
那潑天的春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這宅子裏爐子暖和,燭光搖曳,上上下下全都喜氣洋洋的。
穩婆們忙着收拾孩子,要去臍帶,托起嬰孩,埋畢胞衣。
謝玄就在一旁陪着,守着,孩子也在趙媼懷中揮着小手,動着,啼哭着,生機勃勃的,可真叫人心安啊。
有人問道,“定心湯可熬好了?”
這邊聽見有人趕緊回了話,“好了好了,已經熬好了,速速取來!”
回着話,很快就有人端着湯碗奔上前來,急促的腳步聲把木地板踩得咚咚作響,“來了!來了!”
原先說話的人又道,“穩着點兒,快喂夫人喝下!”
她記得是謝玄攙扶她起身飲定心湯,趙媼在一旁幫襯着,仔細地叮囑,“夫人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可不要扯動了傷口......”
是啊,怎麼會沒有傷口呢,大抵是有的,只是因了這難產的劇痛導致再疼也覺不出來了。
還有什麼傷能有生子更疼,更叫人痛不欲生呢?
她想不出來,但大抵再也沒有了。
定心湯苦,打鬼門關走過的人,知道苦也得全部喝下。
可阿磐什麼也喝不下,一喝就吐,吐得臉色慘白。
趙媼急得團團轉,“這不成啊,先生快來看看!”
恍惚是子期先生上前來,隔着棉帛把了脈,低聲稟道,“主君,拖的太久了,夫人耗盡精血,我這就爲夫人扎針,以防血崩。”
劉婆子驚道,“要命啊,要是血崩,可......”
還未說完,就被趙媼瞪了一眼,連忙扇了自己一巴掌,生生地把話給噎了回去。
阿磐知道“血崩”。
記得還在二月間,就曾聽趙媼對謝玄講起過“血崩”,記得趙媼說有的人雖拼盡力氣把孩子生了下來,但婦人很快就大出血,不出一刻鐘的工夫,人也就沒了。
謝玄愀然,愈發愁眉不展,“要敢出一點事......”
子期先生趕忙道,“主君勿憂。”
幾個穩婆在一旁端湯送水,不知誰又尋了飴糖來,好不容易纔喂她飲下了湯藥。
喂完了湯藥,衆人又小心扶她躺下。
那人應了,依舊守在一旁,不肯走開。
子期先生什麼都想得周到,
有針紮在身上,因了全身虛浮沒什麼力氣,
紮了許多針,這才感覺提上了一口氣來,氣息也比適才穩了下來。
這漫漫的大長夜,愁思一宿,無人入眠。
從內室到廊下,再從廊下到庭院,再從庭院到廂房,到大門,無不在奔走相告。
將軍們也好,文官們也好,斥候也好,婢僕也好,都在歡呼慶賀,他們高呼着,“女公子出生了!”
又是一陣此起彼伏的慶賀聲,“恭喜主君,賀喜主君!”
又有人命道,“快放爆竹!”
這便聽見院中一片躁動,聽見霹靂吧啦的爆竹聲次第響起,也聽見璀璨的煙花在窗外爆裂,爆裂出奪目的顏色。
是了,煙花是一早就備好了的。
備了除夕的,備了正旦的,還備了足足的,都爲謝挽的降生留着。
阿磐往外望去,這上黨郡的夜空多麼美啊,煙花把夜空映得十分明亮,明亮得能看清楚遠處的太行。
這時候的太行已經綠了山頭,就要開出一片山桃花來了吧?
就連這一年的除夕,都沒有過這麼熱鬧呢。
她心裏歡喜,看見趙媼抱着襁褓中哭泣的嬰孩,好像正在盆中爲孩子湯沐,極力伸手,輕聲叫道,“挽兒......”
趙媼笑,“夫人不急,嬤嬤給女公子洗一洗,洗得乾乾淨淨的,洗乾淨了,再抱女公子去喫一口奶。”
也好,也好,
“王父,您看一眼女公子,長得多好啊,多白啊!”
阿磐這才留意到謝玄一直在一旁,還不曾去看過自己的女兒,一雙遠岱長眉蹙着,不曾因了謝挽的出生而得到片刻的舒展。
有些氣若游絲,“挽兒還好嗎?”
欣慰地看着襁褓中小小的人兒,此時他安靜地躺着,正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人。
“挽兒早生了一月,還好嗎?”
“身子是比足月的弱些,個頭兒也小些,但好好養着就是,夫人不要憂心。”
“阿磐,好好睡一覺吧,我就在這裏守着你們母女,你放心便是。”
阿磐衝那人笑着,“有你在,我哪有不放心的。”
小小的謝挽由厚厚的襁褓裹着,裹得像個小糉子,就在她一旁緊緊地挨着。
一雙眼睛閉着,已經睡過去了。
謝玄也就在一旁。
室內燭火搖曳,阿磐早已筋疲力盡,氣力全無。
她心疼一旁的人,“我沒事了,只是累,想睡一覺。鳳玄,你也歇一歇。”
謝挽哇哇大哭了一陣,由穩婆清洗乾淨,倒也不再哭了。
“子期,你適才說的‘血崩’,可還會有?”
無力固守太行防線,節節敗退,
魏國大軍破太行,引兵直入晉陽西。
攻陷
打敗了燕趙聯軍,
蕭延年是死了,還是流落到了什麼地方,再沒有什麼消息了。
他好似從來也沒有來過,中山君好似在懷王三年就薨了,若不是她的懷中還有一縷烏髮,一把佩劍,蕭延年就好似一場夢,從來也不曾來過,也什麼都沒有留下。
只知道死了許多人,趙國遺民大多退回了xx以西,元氣大傷,坑殺了十萬趙人,趙國原本那些富商大戶,豪強士族大多死了,沒死的也都鐐銬加身,遷到了大梁。再沒有還手之力。
晉陽王宮一把大火燒了個乾淨。
趙氏宗廟之內未來得及搬走的牌位,幾乎全部被毀。
聽說扶持了趙王室的一個遠親,不過是個六歲的孩童,登基即位時,曾叩拜謝玄爲仲父,
若非崔若愚攔阻,謝玄大抵要趕盡殺絕,把趙人殺個乾淨,直接在趙宮南面稱尊了。
崔老先生也來了,極力勸阻不要坑殺,那人不言,周褚人去殺。
連帶着崔老先生看她都慈眉善目了起來
趙國無窮盡的大山已經落起了雪,怎麼都走不出那狹長的谷底,谷底也結了冰,結了冰馬就能在冰上走了。
隔着窗子能看見大雪如瀑,這車身不過一層木頭,帛被,大氅,全都冰涼,哪裏敵得過這外頭的冷。
這北國的正月底無一日不是雪虐風饕,凍透肌骨。
戰死的徵人丟落了一地的兜鍪和兵刃,新死的餓殍身上也已經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雪,唯露出那蓬亂乾枯的頭顱,還有那早就凍得僵直發黑的腿腳來。
茫茫四顧,闃無人聲,只有數不清的鷹鷲老鴉在低空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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