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我,爲趙王淨面

作者:探花大人
竟也有些可憐。

  可誰又不可憐呢?

  這大明臺數度易主,最初這裏的主人曾因了階下囚的父輩險些滅門絕戶。

  那時大殿的主人也還是個稚子啊。

  一個比謝硯也不過才大上個兩三歲的稚子。

  與大殿主人曾遭受的苦難相比,是夜大明臺的羞辱算什麼。

  竹簾輕曳,曳得人心裏七上八下,不得安穩。

  然她轉開眸光,避開那囚徒一臉的淚。

  到底不曾爲那階下的囚徒開口說上一句話,求上一句情。

  到底是那大殿的主人擡手一揮。

  只擡手一揮,那寬大的袍袖一擺,便立時叫這押解的二人鬆了手。

  鬆了手,又迫那階下囚徒跪正了身子。

  大殿的主人忽而朝着階下囚徒一擲,擲來一卷羊皮紙。

  那羊皮紙就擲在階下囚的彎下去的膝頭處,叫那鋪在白玉磚上的冕袍猛地一蕩,也叫那跪伏在地的階下囚猛地一驚。

  座上的人聲腔冷峭,“孤留你趙氏的命,趙國的輿圖,你爲趙人選一個去處吧。”

  那階下囚愕然擡頭面君,他大抵是不信晉君竟如此好心。

  趙氏是晉人一生的敵人,這是趙敘生下來就該知道的事。

  他在這一夜知道了大殿主人到底是誰的時候,他就該知道這夜難熬,這夜的大殿也難出,這夜之後趙人的結局也不會好。

  那階下囚顫顫抖抖地攤開了錦帛,指尖顫抖着,連帶着整個錦帛都不住地顫抖。

  那顫抖的指腹在那輿圖之上四下摩挲,摩挲那每一寸趙國從前的疆土。

  那雙眼睛滿含淚水,在那錦帛之上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他也許還在留戀這座還不曾住過幾日的王宮,還不曾住過幾日就被迫往北撤去。

  他也許在痛惜那堅如壁壘的太行,痛惜這留不住的王城,也痛惜那半年就淪喪了七成的國土。

  他望着那輿圖,哽咽不已,指腹想要停在晉陽的時候,被謝允告誡了一句,“晉君仁慈器量大,趙王也要知好歹。”

  知什麼好歹呢?

  要知道哪塊地該要,哪塊地不該要。

  知好歹,是要知道不是果真叫你選,而是叫你趕緊滾,滾得越遠越好。

  誰不想要中原的沃土,誰又想去北方的苦寒之地。

  那落敗的趙王戀戀不捨地在晉陽周遭徘徊,每每想要吭聲落子,都要被一旁的人告誡提醒。

  “竊取的晉地,趙王連想也不要想。”

  “再往北去。”

  “北去。”

  因而,那囚徒哆哆嗦嗦的,到底是指向了北地。

  指向了北地,指尖在那輿圖的長城內裏停着,頓着,滯着,怎麼都不肯移動一步,不可能把指腹挪出長城之外。

  誰不知道長城之內纔有沃土,長城之內地勢平坦,氣候溫潤,是能成片種出五穀的好地方。

  長城外又有什麼呢?

  長城之外是苦寒之地啊,那裏千里之內一片荒涼,越往北去,越是寸草不生,長不出糧草來,又怎麼能養出兵馬來呢。

  若是遇見極寒的年份,要接連下上好幾個月的雪,把馬啊,羊啊,牛啊,全都凍死,凍得人要傾家蕩產。

  也就迫得長城外的戎狄之族不得不在災年驅馬南下,頻頻侵擾燕趙之地,蠶食燕趙的疆土,大肆劫掠錢財,屠殺百姓。

  這樣的地方,在晉陽居住多年的趙人,不管是王侯,還是豪強,百姓,誰又甘心北去呢?

  然如今這巍峨古老的王宮,這畫棟飛甍的大明臺已再不是趙氏的根基了。

  趙敘不肯北去,謝韶便扣住了趙敘的手腕。

  扣住其人手腕,迫其指節往長城外挪移。

  他們二人看起來不動聲色,然兩隻手就在這卷攤開的輿圖上博弈。

  一人強逼,一人撐持。

  咬緊牙關,如困獸猶鬥。

  可那燕國長大的質子,又怎敵得過這經年于軍中歷練的將軍。

  聽謝玄說,謝允謝韶兄弟是早早地就被他帶去軍中了,若不是因了他身邊的人出了問題,這兩兄弟大抵還是不會被調回來只做個護衛將軍的。

  他們都是將來是要接替周褚人的一等一的將才,趙敘又怎能博得過謝韶。

  因此輿圖上那不肯善罷甘休的手,到底是被謝韶強行拽去了長城之外。

  大殿的主人這纔開口問道,“你選何處?”

  那階下的囚徒闔眸長嘆一聲,長嘆了一聲,一雙眸子垂着望着這腳下的白玉磚,怔然回話,“敘,願遠去北地,牧馬,放羊。”

  大殿的主人便笑,這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抑或說,適才的博弈不過都是晉君早就示意的結果。

  因此,大殿主人面色尋常,風淡雲輕地就應了,“孤全了你。”

  全了趙氏,也一樣就全了王父的聲名。

  原本要將趙人趕去北地,如今是趙王自行求去。

  趙王自行求去,王父寬仁大量,成全了趙人,這難道不是適才這階下的趙王說的“人心”嗎?

  正是。

  趙國沒有破,也沒有滅,趙人只是被趕去塞北牧馬放羊,趙國的疆土由此也被逐出了中原大地。出自戎狄,也歸爲戎狄,到底是因果循環,算他趙氏落葉歸根了。

  那階下的趙王再沒了主意,一雙眉頭不得舒展,到底在謝韶與司馬敦的冷眼監視下立起了身,怔怔然又一次折腰,躬身拱袖朝着大殿的主人拜了下去。

  聲腔蒼蒼,夾着數不清的無奈與悽惶,“謝晉君,成全。”

  大殿的主人大抵乏了,因而一手支頭,袍袖一甩,冷眼朝着那階下囚徒道,“趙敘,滾吧。”

  那階下囚徒臉色一白,君王的體面至今已是分毫也沒有剩下。

  這一夜在這大明臺,趙王這一身的大冕服已一件件地被剝了下來。

  他自己不肯脫下的體面,被這大殿裏的人已然撕扯得乾乾淨淨了。

  初入王宮的這個長夜的問話總算就要終結,大殿的主人不願再與階下囚徒說上一言半語,因而闔上眸子等那囚徒被押解離去。

  押去軟禁也好,押去牢獄也好,與他並沒有什麼干係。

  他惡趙氏已久。

  可階下囚徒到底心裏沒有個着落,因此被押走之前,又問了一句,“再問晉君,何時.......何時才肯放小王與趙人走呢?”

  座上闔眸的人不曾睜眸,只是那好看的薄脣兀自輕啓,輕啓之後是輕嗤了一聲,“去,每日沐浴齋戒,待宗廟謝罪之後,帶着你的子民,滾出我晉國的疆土。”

  階下囚徒長嘆了一聲,不爲人知處,朝阿磐瞥來一眼,瞥了這一眼後,立時就把目光移了回去,拱手朝大殿主人拜道,“那就謝過晉君了。”

  正殿的囚徒正要被謝韶與司馬敦押走,阿磐輕挑竹簾,叫了一聲,“趙王留步。”

  囚徒果然應聲停下,轉頭朝她望來,似是早就認得一樣說起了話來,“這位便是晉君總帶在身邊的美人了。”

  司馬敦輕喝一聲,“叫‘夫人’。”

  那囚徒這時候倒鬆快了下來,與他的祖宗與子民相比,這種稱呼實在是最無關緊要的事了。

  因此,囚徒微微頷首,果真道了一聲,“夫人。”

  阿磐轉身衝大殿的主人笑道,“夫君,趙王蓬頭垢面出去,到底不好。不如命人端進水來,爲趙王淨面。”

  她在謝玄跟前,向來是個有分寸的人。

  有分寸,也知進退。

  故而,她在此時進正殿要留趙王淨面,大殿的主人雖遲疑片刻,但到底是點頭允了。

  君命一傳下去,很快便有腳步聲急促促地沿着廊下走來,殿門一開,廊下那腳步聲又很快端着魚紋盆進了殿。

  就將魚紋盆置於大殿之中,置於趙王跟前。

  階下的囚徒狐疑望來,在她面上上下打量。他若是趙敘,就必不知道她要幹什麼。

  他若不是趙敘,就必定知道她要幹什麼。

  來人低聲道,“請趙王淨面。”

  既是趙王,自然便需要個體面。

  因此那趙王拂起袍袖,就在這殿中淨了手,淨完了手,便撩起水來,俯身要去淨面。

  阿磐宛然上前,“趙王寬袍大袖,十分不便,若不嫌棄,便許我來爲趙王淨面。”

  殿中諸人皆是一愕,愕得一時忘記了言語。

  便是那主座上的晉君,那魏國當今的王父,也料想不到她爲趙王淨面,到底是要幹什麼。

  畢竟素未謀面,該有男女之大防。

  大殿的主人凝矚不轉,兀自思量。

  而那階下的趙王卻笑了一聲,欣然應允,“晉君的夫人親手爲敘淨面,是敘的幸事。若風傳出去,想必也是我趙國的一段佳話啊。”

  說着話,於暗中輕瞟了大殿主人一眼,言語之中卻斥滿了不加掩飾的譏諷。

  謝氏兄弟立在一旁還沒有說什麼,司馬敦已低聲上前,“當心髒了夫人的手。”

  髒不髒手有什麼要緊,弄清楚這屈尊勢弱的“趙敘”到底是誰,這才最要緊。

  阿磐挽起袍袖,微微笑着與司馬敦說話,“淨了面,也就安心了。”

  是與司馬敦說,亦是在與趙王說,與晉君說。

  安什麼心,座上晉君自然會懂。

  阿磐於魚紋盆中取水,洇透巾帕,爲階下的趙王敷面,淨臉。

  階下趙王微俯着身,一雙眸子卻睜着,眼風片刻也不離眼前的人。

  那眼風不是輕佻,是對敵人的戒備。

  阿磐細作出身,怎會看不分明。

  兀自取水,敷面,淨臉。

  再取水,再敷面,再淨臉。

  那帕子滴着水,就在那階下趙王的眼角處頓着,阿磐溫靜說話,“請趙王闔眸。”

  她的聲腔向來溫柔嬌軟,她的話也總有一股蠱惑人心的力量。

  她說請趙王闔眸,趙王便果真下意識地就闔了眸。

  繼而那若凝脂一般的纖纖素手這就探向了趙王的耳後。

  她最知道千機門人皮面具的結合處在哪裏。

  知道在哪裏,也知道那熨帖的面具到底是什麼樣的觸感。

  不是千機門人,是永遠也沒有機會知道的。

  因而是夜爲趙王淨面,只有她一人能爲,爲了謝玄,她也不得不爲。

  趙王於此,沒有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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