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断玉
手一顿,匕首倏然停在半道,阿磐在仓皇之间骇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主人!”
這不是魏王父,是她的主人萧延年。
脑中轰然一白,真是好大的一场骗局。
不,不是,這是一场专为她精心设计的考验。
沒有什么魏国车驾,将军暗卫,也沒有什么驿长卒夫,从上到下,从裡到外,做的真极了,但什么都是假的。
也正是因了魏惠王的君命,這彻夜的烟花爆竹能掩住一切不寻常的声音,因而他们也才敢在昌城驿站大张旗鼓吧?
细细想来,就连第一回进魏营的中军大帐,不也被人上下反复地搜身查验過嗎?
除夕的雪兀自下着,乍起的烟花在萧延年的脸上映出了晦暗不明的颜色,乍起,乍起又归于寂灭。
恍惚间听见外头的人轻笑,“一点儿小把戏都看不明白,能指望她干什么。”
又是陆商。
不,不是看不明白,不是因了她愚不可及,是因了她对千机门的命令言听计行,深信不疑,也是因了他们把這场戏做的实在太真切了。
她不曾疑心孟亚夫,不曾疑過萧延年。
就连陆商,也是沒有疑心過的。
好一会儿才听见面前的人问话,“戴的什么?”
阿磐怔怔地垂头望去,哦,方才拉扯之中撕坏了半边袍子,白皙的颈间露出了一截红红的挂绳来,挂绳上一截断玉正悠悠荡着,荡出了胸口。
是母亲留给她的断玉。
那人垂着眸子,正无声地打量。
原来他方才停下,是因了這一截断玉。
阿磐仓皇掩住胸口,温静笑道,“是一块断玉。”
那人凝着那断玉,总有好一会儿了才问起话来,“可是捡来的?”
“不是。”
“谁给你的?”
“母亲留下来的。”
“你說你父亲是教书先生。”
“是。”
“教书先生,怎么会有這般贵重的玉器?”
阿磐摇头,“我不知道。”
外头烟花渐歇,那人静默许久。
在這许久之间,目光沉沉,面色冷凝,半晌不曾說话,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便是一句话也不說,那上位者的威严气度仍旧骇得人如寒蝉仗马,不敢出声。
阿磐怯怯轻唤,“主人,你怎么了?”
那人,那千机门的门主,那中山国的君王,他冷冷地开了口,不带一分情绪,也不再提及断玉,问她,“为何不杀?”
分明在与她說话,整個人却都似在出着神。
怎么杀。
短刃在手裡兀自发抖,却怎么都不会再刺出去。
湿漉漉的衣袍贴着身子,已经凉了下来,阿磐垂着眸子,喃喃反问,问自己,也是在问他,“阿磐......阿磐怎会杀主人?”
人還兀自怔着,又听面前的人责问起来,“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阿磐抬眸,小心回道,“阿磐是中山人。”
可那人凉薄一笑,“你不過只是一把刀。”
阿磐心口一窒。
投死为国,以义灭身的道理,阿磐岂能不懂啊。
可听了那人說出“一把刀”這样的话,心裡忽地翻江倒海的,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她就仅仅只是一把刀嗎?
那人继续說着,“命你刺杀,你便刺杀。今夜這裡的人若果真是王父,你,已经死了!”
阿磐怃然,忍不住发起抖来,那一张脸在烟花下白得骇人。
她第一次与萧延年争论,也第一次說出了心中所想,她抬起头来,正色望着她的主人,“我不想做刀,我想做人!”
哪儿有人愿意生来就俯首为奴,到头来却成了一把用来杀人的刀呢?
可她的主人眉头一压,寒光乍现,扬手便甩過来一巴掌。
他用力极大,這一巴掌赫然将她扇到了地上,好一会儿過去半张脸都火辣辣的疼。
火辣辣的滋味過去之后,又酸麻麻的沒了知觉,似是肿胀了起来。
腊月裡的地砖冰凉刺骨,短刃远远地甩了出去,在地上咣当当响了数下,溅起清脆脆的声响。
也正因用力极大,他自己也压不住地咳了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消歇下去,人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失望還是无奈,“我亲自教你,偏你最不成器。”
是,都說她不成器,陆商也這么說话,但怎样才算成器呢?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就算成器了嗎?
那人命道,“捡起刀来,完成你今夜的使命。”
那人周身阴沉骇人,真叫人喘不過气来啊。
阿磐跪伏在地,“主人......阿磐不会弑杀主人!”
何况,他依旧是中山的君王呐。
烟花下那人面色晦暗,胸口剧烈地喘着,“捡起刀来!”
因气极怒极,故而又呛咳了起来。
阿磐忙爬起身,跪行上前小心为那人轻拍脊背,想去缓解他的干咳,可那人一把将她推去了一旁,“用刀!”
她跪伏在地上,“主人恕罪,阿磐无用,做不成细作......”
那人眉目疏冷,声腔凛冽,“那你能干什么!”
阿磐怔忪失神,她呢喃着,“阿磐想回家,想去找姐姐......”
她是個心软的人,天生不愿打打杀杀,哪裡做得了生杀予夺刀尖舔血的事啊。
她這一生所求也不過是苟安一隅,做個山野村夫,求個片刻的安稳罢了。
那人冷笑一声,笑得凉薄,“国都沒了,你哪儿来的家?”
覆巢之下,沒有完卵,阿磐知道。
阿磐哀声求道,“主人留阿磐在千机门,阿磐就在主人身边侍奉汤药,阿磐什么都会做......”
门口的人“砰”得一下踹开门,苍啷一声拔出刀来,“敢忤逆主人,得问问陆商手裡的刀答不答应!”
孟亚夫忙去拦她,“师妹!”
颈间一热,那人的手扣住了她的脖颈,就在她脖颈上摩挲一圈,扯出了那根红红的挂绳,“取下来。”
不轻不重地下了命,却不容半点儿反抗。
哦,那是断玉。
她记得在魏国中军大帐的那個冬夜,也有人這样摩挲着她的颈间,也摩挲着那截断玉。
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阿磐握紧断玉不肯松手,低低地哀求,“主人......這是母亲留给阿磐唯一的东西了......”
然而那人似波澜不惊,却指间作劲,用力一拽,生生拽断了她的挂绳。
颈间登时火辣辣的疼,阿磐惨叫一声,眼泪刷地一下滚了下来。
脑中空白。
耳畔轰鸣。
喉间发苦。
心中生凉。
大抵勒破了皮肉,也揪断了长发。
那人睨着她的断玉,目光疏离的好似是個陌生人,好半晌才道,“连你父亲的罪,你都赎不完,還谈什么留在寡人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