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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千机门

作者:探花大人
“那是個什么样的地方?”

  阿磐问他。

  她私心以为都是沦落在外的中山人,因而觉得亲近,也沒什么是不能问的。

  那人只說,“能教给你一切的地方。”

  外头的人說话总是這样,說什么都只說一半。她想起养父来,养父也是话說半句,全凭人去猜。

  她又问,“教给我什么?”

  那张温润的唇說着许多陌生又坚决的话,他說,“教你国家道义。”

  “教人杀人越货。”

  “教你安身立命,教你求生的本事。”

  這一路来,他极少一次說這么多话,从他的话裡,阿磐隐约知道了那到底是個什么样的地方。

  大抵是個培养杀手细作的地方。

  国家道义她懂,可“杀人越货”這四個字仍旧使她心头一跳。

  她实在不是個残虐嗜杀的人。

  养父曾說她天生善念,好生恶杀,原不该生于這乱世之中。可偏偏时乖运舛,偏偏就在這乱世之中颠沛流离,进退狼狈。

  她在那人一旁怔然坐着,听着车轮将积雪和坚冰碾出轱辘辘的声响,也把去岁的尸骸和断裂的旌旗压出了嘎吱嘎吱的脆音,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也许几十裡,也许几百裡,只知道透過车窗的天色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了下去。

  這一路再沒有什么话,车内寂然,只听见匆匆赶路的声音。

  车身不大,仍寻了一角蜷着。

  分明已经困极乏极,人也都要被這颠簸的山路颠得散了架,然那繁杂的思绪把她的心胸全都填得满满当当的,因而一双眸子大大地睁着,怎么都睡不着。

  忽而听见那人问道,“在想什么?”

  声腔平和,似個兄长,正与她温柔地說几句贴心的话。

  阿磐心头一松,“我在想以后。”

  這漫漫征途,十分寂寥,他大约想找人說說话,故而闻言竟温和地一笑,“想到了什么?”

  阿磐也浅浅地笑,“从前的不敢想,以后的,也不敢去想。”

  那人点点头,软语温言地說话,“什么也不必想,睡一觉吧。”

  “可我睡不着。”

  那人端然拍了拍腿,示意她枕着睡觉,“過来。”

  适才那人只不過是变了脸色,便叫孟亚夫瑟然不敢多嘴,她哪裡有凑過去睡觉的胆子,“可你是主人。”

  那人笑叹一声,“都是亡国奴,谁又比谁高贵到哪裡去。”

  他說的有道理。

  也正是因此,阿磐才敢凑過去,似小狸奴一样试探着,虽仍有犹疑,但到底拢着大氅枕在那人腿上卧下了。

  這赶路的小轺车身狭窄,但如今蜷了大半日的腿脚正好能舒展了开来。

  人是拘谨的,虽车中昏暗,但活生生地睁着眸子,一时半刻都难以睡下。但左右宽慰着自己,总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蓦地眼前一热,是那人温凉的掌心覆上了她的双眸,“睡吧,睡一觉就到了。”

  阿磐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拨弄着那人掌心的伤疤,她忍不住开口唤他,“主人。”

  那人不言,静静地等她說话。

  “主人身边有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還受這么重的伤?”

  你瞧外头那握弓的和赶车的,哪一個不是智勇双全,哪一個不是顶厉害的人物?

  那人顿了片刻,好一会儿才道,“是一把剑。”

  “谁的剑?”

  “魏国督军的剑。”

  哦,阿磐心中一荡。

  能与魏国督军交手的,又怎么会是寻常人呢。

  想到此处,她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主人是什么人?”

  就似那人问,“還不知我是什么人,就要跟我走?”

  也许他根本不会答,不愿或者不屑,但心中有困惑,为什么不问一问呢?

  良久都沒有再听见那人說话,阿磐几乎以为那人不会再答她了,总之上了他的马车,是什么人不也都是她的主人嗎?

  罢了罢了。

  那人身上暖和,泛着淡淡的草药味,阿磐迷迷糊糊正要睡去,恍惚间听那人叹了一声,“中山人。”

  那叹声悲哉痛哉,如泣如诉,即便她半睡半醒,依旧被那一声叹攫住了心口。

  是了,他们都是中山人,都是亡国奴。

  她被這叹息所染,忍不住也幽幽一叹,便在這叹声中沉沉地睡了過去。

  披星戴月地接连赶了三日的路,這三日都与那人朝夕相处。

  那人不必她端茶煎药,侍奉梳洗,只要她用耳听,用心记。

  他教给阿磐到底什么是国家道义。

  他說要恢复中山的宗社,教她懂得匡时救国的道理。

  他說,她便听。

  說什么,她便听什么。

  要她记什么,她便记什么。

  三日之后,我死国生,我死犹荣,义无反顾,报国赴难的至理,已深入她的肤理。

  那人還教给她,伺奸候变,开阖人情,是一個细作必备的技能。可還要学会借刀杀人,瞒天過海,保全自己。一旦败露,落入敌人手裡,那便是斩以铁钺,杀以刀刃。

  是了,国家有难,慷慨赴死,理当如此。可這打打杀杀的,她每每听得心中忐忑。

  马车最后停下来的地方,似在深山之中,不是郡城,也沒有巷陌,看不出周遭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是一连片的青瓦覆着黑压压的高院,望之森严,叫人无端生畏。

  握弓的孟亚夫搀扶那人下了马车,顺道也搀了她一把,只是神色不明,低声道了一句,“主人亲自教导,這是从未有過的。”

  也许是罢。

  阿磐从前沒有进過這样的地方,心裡沒来由的不安,因而紧紧跟在那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

  上了高阶,虽有人沿路掌灯,但进正门时并不见牌匾。又穿過几重庭院,几條门廊。

  门裡的人男女都有,大多是玄色布衣,沒什么装扮,唯有背在身后的利刃或握在掌心的弯刀斧钺,才显出他们各自的不同来。

  哦,還都和孟亚夫一样全都冷着個脸,满脸的戒备,一路走来都不见一点笑意。

  但见了那人来,却无不恭恭敬敬地垂袖拱手叫一声,“主人。”

  越往前走,阿磐心裡越发地沒有了底气。

  偏偏那人步子一顿,就在堂前停了下来,朝左右命道,“交给陆商。”

  左右便是這一路同行的赶车人和握弓的人,应声领了命,這便要带她走了。

  阿磐忙扯住那人的袍袖,轻轻叫道,“主人……”

  她欲言又止,一双眸子转盼流光,“我......我有些害怕......”

  那人掩袖咳了数声,缓缓转過身来,“怕什么?”

  怕這不明的前路,怕這黑压压的高墙,怕這一個個黑衣冷面的人,怕這未知的一切呐。

  赶车的人和握弓的人就在一旁静等着,并不来催。

  阿磐也顾不上他们到底有沒有听去她的话,心一横,脸面也不要了,攥着那人的袍袖,硬着头头皮问,“我......我能不能跟着主人?”

  那人垂眸望来,眸光温润却坚定得容不得半点儿商量。

  那一张不动声色的脸呐,一半神清骨秀,一半晦暗不明。

  他說,“阿磐,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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