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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商议

作者:醉折枝
崔适笔上的本事是真的信得過,本该是极尽铺陈的四六骈体,他一卷诏书写得留白处正好,字迹清晰风骨天成,不知道的還以为是什么练字的习作。字写得好,內容也好,硬生生用這么几行字写出高屋建瓴跌宕起伏的意思,写得李齐慎属实万不得已乃受天命,仿佛有异议的都会被一個天雷劈死。

  這事儿說起来也不新鲜,历朝历代干這個的不少,长安城裡的世家权贵倒是不怕天雷,但他们怕的是李齐慎握在手裡的军权。能调动至少五镇的节度使,他又和前面几任皇帝的性子截然不同,言谈举止确实是皇家出身的优雅,却不见慈柔多情,反倒凶猛暴烈,像是只饥肠辘辘时逡巡的猛兽。

  李齐慎沒行登基大典,只一杯薄酒算是祭天祭祖,为了节省,连天子礼服都沒做,第二日上朝时也穿的是常服,穿得端正,从布料的颜色却看得出有些旧了,至少是去年年初做的衣裳。底下有人暗自笑话他寒酸,但他落座,俯瞰他们的瞬间威仪具足,别說這身端庄的常服,就是披块破布,他也是盘踞在帝国最顶端的君王。

  左仆射上前,奏的是已被平息的江南叛军的事。江南一场大旱,叛军多半是实在无路可走的饥民,长安城发来赈灾的粮食遭层层盘剥,不反就是死路一條。领头的倒和他们截然不同,纯粹是吃饱了赈灾的钱粮,想趁着叛乱再捞一杯羹。

  “诸士卒降者皆不杀不罪,原样放還归乡。”李齐慎倒是难得展露出点柔情,沒为难那些不得已的饥民,“东西两道免赋税两年,休养生息即可。”

  左仆射沒想到李齐慎会這么說,愣了一下,刚想意思意思說一句“陛下圣明”,李齐慎却又开口,声音清朗,還是那個清清淡淡的语气,却說得他毛骨悚然。

  “至于先前贪墨钱粮的州城长官,埋进土裡便是。”李齐慎想起叶简当时提到的人,微微一笑,“既然因一时贪欲致使生灵涂炭,那就让来年的粮食长在他血肉上,算是归還万民。”

  左仆射浑身一凛,想劝,憋了半天,又不知道该从何劝起,只能应声退后。之后又陆续有奏,李齐慎一件不落地回应,依旧是那個凶残的說法,仔细一琢磨又觉得处理得不错,或许真是最优的解决方法。

  由此,朝上诸臣无异议,就当這是李齐慎改不過来的路数,除了头两天总出一身冷汗,后边倒渐渐习惯了,横竖铡刀沒落自己头上。新任的皇帝则把敕令发往四面八方,调动兵马一点点编织罗網,要把叛军扼死在網中。

  說来容易,做起来难,李齐慎让人撤了长生殿裡多余的装饰,天子寝殿朴素得像是军帐,他在殿裡处理政务,一盏油灯点到半夜,看着都让人心疼。

  谢忘之不通政务,帮不上什么忙,好在长安城裡的粮食肉菜渐渐能送上来,食材一多,变着花样能做的夜宵也多一些。今晚她用晚膳剩下的面粉做了份细面,以滤過两遍的鸡汤做底,以往十来碟的配菜是弄不出来了,只能压了几筷子清水烫熟的绿叶菜,配了一只溏心的荷包蛋。

  李齐慎对吃食向来沒什么特别的喜好,又是面這样横竖挑不出什么错的东西,且還出自谢忘之的手,他還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几筷子把面和配菜吃尽,喝了打底的鸡汤,就差舔個碗。

  一碗鸡汤面入腹,他把碗筷放下,乖乖坐在桌边的谢忘之当即动手,把碗筷放回食盒裡,原样盖上盖子。

  這几天她一直来送夜宵,从不多說话,李齐慎忙时顾不上,這会儿在灯下看,灯火镀在女孩白皙的肌肤上,衬得莹润如玉。谢忘之长长的睫毛垂落,耳侧留出的发丝也垂落,整個人像是墨笔信手涂出,清清淡淡,是《诗经》裡宜室宜家的样子。

  李齐慎心裡微微一动,沒忍住,伸手抚在她脸颊上,指尖拨過睫毛,果然有些略微的痒,就像此刻心尖上的感觉。

  “怎么了?”谢忘之沒管他胡来,還以为他有什么事。

  “沒什么。”李齐慎收手,朝她笑笑,真心实意地說,“這两天我顾不上你,反倒让你来送夜宵,辛苦了。”

  谢忘之一愣,旋即笑笑,顺手把落到肩前的几缕长发拢回去,摇摇头,认真地說:“不辛苦,顺便而已。”

  她沒有吃夜宵的习惯,厨房裡的宫人和她不熟,哪儿有会点名让她做夜宵的,李齐慎只觉得她是想让他宽心:“這有什么好推的?說一声辛苦而已,又不是要给你黄金万两。”

  “不,真的是顺便。”谢忘之更认真,“今晚的鸡汤用的是剔了肉的鸡骨炖的,骨上的肉剔不干净,炖完汤后我就给煤球吃了。反正煤球也得喂,顺手而已。”

  李齐慎:“……”

  他沉默片刻:“照你的意思,我和煤球……吃的是一锅?”

  道理是這個道理,谢忘之原本觉得沒什么,但這话从李齐慎嘴裡出来,怎么听怎么奇怪。她有点别扭,想了想:“唔……算是吧。”

  “……算了。”李齐慎懒得和煤球置气,好好一個人,和猫争像什么话,他叹了口气,拈起先前想好的话题,“我有……”

  “我有点事儿想和你說。”谢忘之却先他一步,把他剩下的话堵了回去,她愣了一下,看看面前的郎君,挠挠脸,“不好意思,断了你的话,你先說吧。”

  “无妨。”谢忘之不常主动开口,李齐慎不急,打算先听,“我的事不着急,還得再想想。我听你說。”

  “那我先說啦。”谢忘之不推辞,顿了顿,“我得回家一趟。”

  “怎么突然想着回家?”

  “我是這样想的,先前叛军围困长安城,事急从权,城内城外乱成一团,我住在公主府也好,住在宫裡也好,反正沒人管得了我,他们的心思也不会在我身上。”谢忘之接着說,“但现在局势定下来,又该从边边角角抠规矩了。公主要出嫁,我总不能跟着她去回纥,留在长安城裡占着她的府邸更不对。”

  李齐慎心說這有什么为难的,刚想开口,谢忘之看了他一眼,直接断了他的念头:“住在宫裡也不行。”

  “有何不可?”

  “……你是皇帝了呀。现在還住在各殿的,不是你阿耶的后宫,就是……”谢忘之不好意思把這话說出口,憋了一会儿,低声說,“唔,就是你的后宫呀。我怎么能住着?”

  “哦?”李齐慎强忍住笑意,勾起谢忘之的下颌,指腹顺着精巧的脸颊轮廓抚過去,“你不是朕的后宫?”

  他這人朝上朝下分得挺清,从来沒在谢忘之面前這么自称過,這会儿乍听见這么一句,谢忘之鸡皮疙瘩起了半身。抬着她下颌的人确实是皇帝,偏偏语气是十足的调笑,连带那個本该庄严肃穆的自称都变了味儿,不像是平定天下的明君,倒像是皮影戏裡胡来的那种。

  谢忘之压根不怕他,瞪了李齐慎一眼:“松手。”

  “那我当时和你說的话,你還记得嗎?”李齐慎迅速收手,连姿势都变了,双手规规矩矩地按在膝上,就差在脑门上贴個写着“乖巧”的字條,“我說要去你家提亲。现在我问问你,你是想让我立刻去,還是再缓两年?”

  谢忘之大概猜到他要說什么,嘴上却故意怼他:“怎么,陛下是想先充实两年后宫,再去找我阿耶嗎?”

  “那我怕是要被你打得英年早逝。”李齐慎随口說,自顾自笑了一会儿,认真起来,“长宁要嫁去回纥,陪嫁的金帛珠玉必不能少,一是为了显示我朝威仪,不能落了面子,其二则是若是东西不够,回纥那边也不会满意。說来也是局势所迫,不得已才如此,此外還有军饷要发,各地平叛后也得重建,光是整修就要花不少钱。”

  “……嗯。”

  “我活到今天,袖子裡還是空的,拿不出什么钱,先前在天德军裡攒下来的一点军饷,也原样退去军中了。若我這时候去你家提亲,就是两手空空,之后也办不了封后成婚的大典。”李齐慎加了最重的码,“且为了稳定民心,即使日后国库充盈,我也不会补办。我现在什么都拿不出来,你還要這时候嫁给我嗎?”

  “那你连登基大典都沒办,又该怎么說?”

  李齐慎一愣:“這不一样。我无所谓,但你……”

  “那我也无所谓。”谢忘之笑笑,轻轻捉住他的手,双手合拢,抚過略显粗糙的指腹,“我是嫁给你,不是嫁给聘礼,也不是嫁给那個大典。都是身外之物,有沒有那些东西,都是我和你成婚,那又有什么要紧的?”

  李齐慎觉得有理,想想又觉得不对,他到底有点男人的狭隘心思,总想着要用珠玉绫罗堆在喜歡的女孩身上:“要不還是再缓缓?”

  “你再說,我就要觉得你是不乐意,還舍不得把地方腾出来给我住了。”谢忘之面无表情。

  “好。”李齐慎赶紧答应,低头在谢忘之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那我明日就去,若是你阿耶阿兄要拿扫把赶我,還得劳烦你救我一救。”

  作者有话要說:长生真的是個穷鬼(。)话虽如此,姐妹们,如果真的有個男人想一分钱不花娶你,婚后還要你和他一起吃苦,還是打他两巴掌和他掰掰为好(……)长生能這么搞是因为他是亲妈钦定,而且他家真的有皇位要继承(x)

  长生:感觉有被冒犯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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