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番外一·一枝春(1)
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推她的人接過半绞干的帕子,顺手把另一块递给她,也不多說,自顾自洗漱。谢忘之被断了长梦,還沒缓過来,恰巧边上的宫人把水盆凑過来,她全凭本能接了帕子。
等洗漱完,宫人收拾好,原样退出去,她才觉得有点儿不对。
這地方的摆设沒什么特别的,是李齐慎习惯的朴素清淡,墙角连個多余的长颈花瓶都沒摆。但显然不是蓬莱殿,屋内沒有屏风,多设了张榻,梳妆台也有两张,看着像是两個年轻娘子的居所。
“……我這是在哪儿?”谢忘之以为自己是做梦,照着脸狠捏一把,白皙的肌肤上迅速起了個红印子,痛得她“嘶”了一声。
“睡傻了?我倒是真羡慕你,来宫裡走一遭,都最后一天了,還能睡這么死。”先前推她的娘子嘴上刻薄,动作倒是温柔,凑過来在她脸上看了看,“对自己的脸好点儿吧,下這么狠的手。”
她大概十六七岁,有张漂亮的脸,但眉眼生得冷,看着不太好接近,分明是出于担心凑過来看看,神色都冷得像是寻仇。自从出阁,除了李齐慎,谢忘之沒让人這么贴脸過,一惊,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怎么,一觉醒来,连我也不认识了?”替她看脸的娘子有些恼,直起腰,“我,吴雪明,入宫时我們分在一個屋。”
“……入宫……”谢忘之越听越奇怪,脑子裡冒出不少传奇,最先想到自己是化作幽魂,占了旁人的身子。但刚才洗漱时在盆裡瞥见的脸,又确实是自己,她想了想,斟酌着赌一把,“我真是睡傻了……连绫绮阁都不记得了。”
吴雪明哼了一声,沒搭理她,只把翻出的小药瓶递過去。
……真是绫绮阁,入宫待选的秀女居住的地方。
谢忘之道谢,接過小药瓶,蘸药膏时手都在抖,顿了顿才强行稳住语气:“這就最后一天了,陛下還不召见嗎?”
“陛下登基七年,什么时候召见過秀女了?說是选秀,哪一年不是让人进宫转一圈,又原样送出去。”吴雪明压根沒想過入宫,纯粹是让家裡人逼的,說起来就恼,带着点赌气的味道,“陛下倒也是本事,以前沒郡王妃,如今沒皇后,一個人都能過這么多年,這口气我服。”
“……竟是如此。”谢忘之喃喃。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就算两人不熟,吴雪明還是觉得她不太对劲,“真睡傻了?我叫人喊太医過来?”
“不……不用。”谢忘之赶紧拒绝,“我就是有点糊涂,整個人发昏,好多事情都弄不清。”
吴雪明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想想這娘子平常的老实模样,觉得不像是撒谎:“也对,你這人平常就不爱說话。该不会你這趟入宫,也是家裡来逼进来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谢忘之赶紧应下来,拐弯抹角状似无意地问了些有的沒的。吴雪明倒是实诚,有一說一,毫不遮遮掩掩。
一圈问答下来,谢忘之心凉了一半。
大明宫還是那個大明宫,长生殿裡住的皇帝也還是那個皇帝,她也還是长安谢氏的嫡女,却和李齐慎沒什么联系。今年她才十七岁,叛军乍起那年她刚刚十岁,塞进宫裡都只能当個小宫女,哪儿来的机会遇见从丰州回来的雁阳郡王。
听起来像是场荒诞的梦,但她刚从睡梦中被人推醒,說不清究竟哪個是梦。
庄周梦蝶,是耶非耶。
谢忘之闭上眼睛,轻轻一叹。
這声叹息還沒完,外边忽然有人敲门,吴雪明赶紧站起来:“走吧,今儿就回家了。”
谢忘之应声,跟着吴雪明起身出去。
外边领头的是個女官,身后跟着排成两队的娘子,看着都是十六岁上下,最大的也不会超過十八岁。看样子這些秀女规矩都学得不错,妆容着装都素淡,低眉顺眼,全是宜室宜家的模样。
女官也是個寡淡的长相,看见吴雪明和谢忘之迟来,只淡淡地說:“跟過来。”
两人应声,混进队伍裡,刚好是挂在尾巴上。两人一入队,人就齐了,跟着女官缓缓往前走。
“诸位既然曾入過宫,我就再說說规矩。选不上并非诸位不好,只是陛下不挑,离宫后自行婚配即可,无需自怨自艾。若是因此心怀怨怼,說陛下不好,就是大不敬。”女官提醒,“這條路多来往的人,都低下头,不许乱看。”
秀女齐齐应声,谢忘之也应了一声,总觉得有些怪异。她曾经和李齐慎那么亲近,互相扶持着熬過叛军攻城的那一夜,但换到這裡,她和他之间隔着十年光阴百丈宫墙,竟然从不曾遇见過。
脑子裡涌出来的东西乱七八糟,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跟着走,走了一阵,忽然听见内侍的声音,旋即是身边人屈膝时衣物的摩擦声,還有整齐划一的问安:“奴婢恭請陛下圣安。”
谢忘之跟着屈膝,却忍不住抬头,刚好看见一身黑衣的郎君从稍远处走過。是李齐慎,姿容冷丽,身姿挺拔,侧脸漂亮得足以让人一见钟情。
他渐渐走远,身影混进桃林花枝裡,女官率先起身:“行了,都起来吧。”
秀女纷纷起来,還是规规矩矩低头,偶有一两個稍稍往李齐慎走的方向瞥一眼,身旁同行的娘子就会扯她一下。在大明宫裡行走,偶遇皇帝也不是稀奇事儿,最多出宫后能說上一嘴,但连正脸都沒看清,也不知道品性,沒人想怎么样,只管闷头继续走。
她们沒别的心思,谢忘之却有。按规矩,落选的秀女出宫后不能再参选,出了丹凤门,這辈子她都沒什么机会再进大明宫,恐怕刚才那匆匆的一眼就是此生唯一一面。
但她只看见一個模糊的侧影,连李齐慎今天用的发带颜色都不知道。
难言的心思涌上来,谢忘之深吸一口气,忽然转身,拔腿朝桃林的方向跑過去。
她一跑,一阵哗然,女官从沒见過敢去追皇帝的秀女,一时发愣,又不好喊人去抓谢忘之,憋了半天,眉头紧皱,還是只能和身边的秀女說:“别吵,都安静。”
這么一拖延,谢忘之就跑进了桃林裡。她知道以她现在的身份,這一跑就是发疯,先不說就算能顺利离宫,要惹出多少麻烦,以李齐慎的性子,有個陌生娘子莫名其妙地辇上来,恐怕要发怒,一句话就能让她人头落地。
但她忍不住。她想再见他一面,见见二十七岁的、不曾遇见過她的李齐慎,至少能问他一句,自从离京前去丰州,十三年来孤身一人,過得可還顺心如意。
谢忘之胡乱擦了把脸,强忍住眼泪,追上李齐慎的脚步,对着那個熟悉的背影,强行把小字吞回去:“……陛下!”
李齐慎诧异地转身,让谢忘之看清那张脸,眉眼冷丽,披散的长发漆黑,肌肤素白犹如冰雪。
不知道這时候是不是他美貌极盛时,总归比二十二岁时更美,也更沒有活气。二月春来,他還披着厚重的披风,滚着绒边,衬得整個人像是玉雕又像是雪塑,美得不似活人。
谢忘之以为自己有很多话可說,想问他好不好,想问他可曾寂寞,到头来却混着万千心绪,全堵在喉咙口,一個字都吐不出来。她愣愣地看着二十七岁的李齐慎,忽然笑了一下,眉眼弯弯,两行眼泪却顺着脸颊淌過。
“陛下,”她抬手,折了一枝桃花,缓缓递過去,“无有所赠,仅此而已。”
李齐慎微微一怔。
腰背一动,谢忘之浑身一凛,猛地睁开眼睛。
“怎么睡在這儿?”李齐慎倒是不介意她在桃林裡小睡一会儿,含着笑,沒收回手,打算把女孩抱起来。
谢忘之沒让他抱,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在他肩后交叠,一头埋进肩颈交界的位置,从梦裡带出来的眼泪一滴滴地渗进熏着淡香的领子裡,濡湿那一小块肌肤。
“怎么?”李齐慎感觉到颈上略微的濡湿,愣了一下,赶紧让谢忘之坐回桃树下,搂住女孩,耐心地在她背上轻抚,语气都柔了几分,“在难過什么?”
“你怎么不穿披风?”谢忘之抽噎一下,答非所问。
李齐慎沉默片刻:“……這都二月了。”
他在谢忘之是受了些冷风和觉得他不行之间稍作犹豫,选了前者,仍然搂着她,温声问她,“觉得冷?我让人去取。”
他真要让跟在身边的常足去取,谢忘之连忙一把抓在他肩上,闷声說:“不用……我不冷。我就是,刚才胡思乱想了一会儿。”
“想什么了,還能哭成這样?”听她的语气,大概沒太大問題,李齐慎松了口气,顺势坐在地上,扶起谢忘之的下颌,小心地用指腹擦去残余的泪痕,“今日无事,不妨同我說說?”
“……沒什么。”谢忘之不想和他提那個让人莫名心慌的梦,憋了一会儿,迟疑着问,“长生,若是……你不曾遇见我,不知道我是谁,那你现在是什么模样?”
李齐慎沒往深处想,随口說:“该如何就如何。我還是会留在长安城,也得抓乐言来给我写那封诏书,只不過沒你,我得一個人過。”
“那你不寂寞嗎?”谢忘之猛地抓住李齐慎的袖口,“不会……难過嗎?”
“嗯,這有什么?我十四岁遇见你,前十四年不也是一個人過?”李齐慎莫名其妙,觉得這话题沒意思,“不提這個,想再歇会儿,還是回去?”
谢忘之沉默片刻:“……回去吧。”
她也觉得沒意思,一场幻梦,她在這儿问二十二岁的李齐慎,得到個答案又如何,再過五年,谁知道那答案会不会变。她闭了闭眼,扶着李齐慎的臂弯,缓缓起身。
刚才脑子发昏,胡說一通有的沒的,谢忘之有点不好意思,才抿出点笑,李齐慎先扶住她的肩:“别动。”
“怎么了?”
李齐慎沒回答,只抬手在她发间轻轻一按,刚好把一朵落在发上的桃花按进去,贴着边上的花钗,倒像是刻意别上去的发饰。
“我见桃花笑春风,”他漫不经心地說,“配美人正好。”
作者有话要說:我!来!了!我知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是指梅花,但我喜歡桃花,我就要這么用(……)
這個番外沒太多意思,随便解读吧,我就是想写写更成熟的长生,毕竟我的蛾子从高马尾变成披发,不是灵基再临换礼装了就是心如死灰生无可恋_(:3)∠)_感谢在2019-12-0818:07:01~2019-12-1018:2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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