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番外一·一枝春(3)【慎买】
“……着太子登基,你与繁之辅佐,兼任太傅。也无需改令他称朕为父,别让太子为难。若能成事,那便好;若不能……”說到一半,李齐慎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来不及用袖子挡,咳出来的全是猩红的血,溅在榻边和衣摆上,犹如点墨的飞花。他咳了一阵,强行把喉咙裡沒吐尽的血沫咽回去,忍着胸口烧灼般的剧痛,继续說,“……与繁之商议,从宗室裡另选吧。”
跪坐在榻边的崔适不忍再看尚且年轻的皇帝,低下头:“臣明白,請陛下放心,安心养病。”
“這個样子,還有什么可养的?”李齐慎视线一转,看向自己的手。他的手很漂亮,肤色也白,骨肉匀停,全盛时能顺着才思连写三份檄文,也能握枪拉弓,丰州边界的突厥人听见雁阳郡王的名号都闻风丧胆。
如今却不能了,他一天天衰弱下去,不至于形销骨立,只比以前清瘦些,但這只手已经沒了力气,别說握住压在枕下的短匕,连一支狼毫笔都拿不起来,写字时不稳,曾经的笔走银钩风骨天成都成了歪歪扭扭,還不如五岁时的习字。他本想自己写這道最后的诏书,沒想到到头来還是得急召崔适入宫。
說来也巧,那封把他扶上皇座的诏书是崔适写的,到最后也是他写的,倒算是有始有终。李齐慎自嘲地笑笑,靠在软枕上,“下去吧,朕累了。”
“是。”崔适吹干已拟好的草稿,沉默片刻,迟疑,“陛下,绫绮阁的谢氏女,可要陪……”
李齐慎猛地转头,看他时神色肃穆,眼瞳裡却藏着森寒的大雪,简直是眉目生寒。
后背霎时渗出层细细的冷汗,崔适连忙把话吞回去,把头压得更低:“陛下见谅,臣失言。”
李齐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紧绷的肩背一松,语气裡夹着藏不住的倦怠:“……别动她。放她出宫,自行婚配,再添妆,你看着办吧。”
“是,臣告退。”這回崔适不敢說话了,应声,起身后规规矩矩地行礼,离开长生殿时脚步放得极轻,生怕一個不慎,又惹恼這位在皇座上盘踞了十年的皇帝。
候在长生殿外的内侍见崔适出去,先行礼,等他出去,又把门关上,隔绝外边的春风鸟鸣。
殿内陡然安静下来,博山炉裡吐出一缕缕安神的香气,李齐慎嗅着却只闻出血腥气,从鼻腔漫到咽喉,呛得他忍不住又想咳嗽。但這一下终究沒咳出来,折腾了十来年,心力交瘁,這具身子破败到了极致,躺在榻上,连咳嗽的力气都沒有。
李齐慎吞了一口血沫。渺渺三十载,回想起来,居然還是一无所有。
慕容飞雀不是矫情的人,但心再大,先亡族再委身于人,随后又失宠,也吃不住這個苦,对着這個流着一半异族血的儿子总少了几分该有的亲近;至于李承儆和李琢期,不提也罢。后来倒是机缘巧合,有些亲近的人,可惜死的死伤的伤,长宁远嫁回纥,李殊檀不知所踪,少时交游的那些纨绔,又有哪個敢站到他面前,抬头和他說话。
就连崔适,十几岁时就在一块儿读书,不知不觉也改了自称,再沒有你我相称過。李齐慎神色一变,崔适就得战战兢兢,揣测哪句话說得不得君心。
李齐慎在世人瞩目的皇座盘踞了十年,不曾行差踏错一步,到最后却活成了孤家寡人,到死想着的還是国事。论明君,他绝对排得上号,但论自己,他手裡空空如也,不知道想要什么,不知道得到了什么,既想不出有什么私事能交代,也找不着這样一個人来听。
他看着帐顶的刺绣,无端地笑了一下。
“……陛下。”不知什么时候,常足摸到了榻边,声音压得低低的,“绫绮阁的谢氏女求见,您见嗎?”
“她来干什么?”
“臣不知。”常足真不好判断,犹豫着說,“那臣去回绝,免得打扰陛下休息。”
他行了一礼,转身要走,李齐慎却叫住他,沉默片刻,才接着說:“见。让她进殿。”
“是。”
常足快步出去,长生殿的门打开,放进来外边的光,還有披着春光的女孩。李齐慎扭头看了一眼,尽可能撑起身子,靠在软枕上,等着她一步步過来。
谢忘之进殿先行礼,抬头正对上李齐慎的视线。皇帝半躺在榻上,腰后垫着软枕,常服外衫解开,松松地搭在肩上,配着披散的长发,显得放松又虚幻,有种异样的美,像是一脚踏在人世,下一瞬又要化作流云飞灰。
她皱了皱眉:“陛下,妾有话想說。”
“是乐言和你說的事嗎?”李齐慎略作思索,“那是朕的意思。”
谢忘之想說的确实就是這個,她毕竟不是该在這個壳子裡的人,模模糊糊的记忆读不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先前相安无事,莫名其妙让她离宫,显然是出了什么問題。她有些不妙的预感,但她不愿那样猜,抿抿嘴唇:“陛下觉得如何?還好嗎?”
“太医令沒告诉你?”李齐慎避开答案,把問題抛回去。
“說了。但是有些含糊……”太医署裡的太医一個赛一個的谨慎,什么话都抠不出来,谢忘之总觉得长生殿外侯着的太医楼說话奇怪,推三阻四遮遮掩掩,反倒让人心惊。
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沒再追问,只把手裡的东西递過去:“還是无有所赠,仅此而已。”
三年前初见时是這句,临别還是這句,李齐慎对桃花并无偏爱,但听见谢忘之這么說,刹那间心裡微微一动。他接過那枝开得正好的桃花,松松地握在掌心:“還有什么要說的?沒有就退下。”
谢忘之不知道该怎么說,也不知道這话說出去会招来什么,沉默很久,点点头:“有。”
“說。”
“秀女离宫后不能再回来,除非往后被封诰命,或是于国有大作为,进宫受赏。妾庸庸碌碌,想来是不太可能。”谢忘之吸了口气,“那這一回,陛下准妾进殿,恐怕就是最后一面。”
李齐慎“嗯”了一声:“想說什么?”
“既然就是最后一面了,妾也沒有可遮遮掩掩的。妾不通什么大道理,但知道有些事情就是這样,流云飞渡良夜难追,不說出口,一辈子都沒有机会了。”谢忘之在心裡向着這個壳子真正的主人道了個歉,定定地看着榻上美得不似活人的郎君,吞咽一下,忽然换了自称,“……我喜歡你。或许還不止。”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知道接下来要說的话可笑,年轻的皇帝可能不屑一顾,可能觉得荒谬,但她忍不住,要把不曾对着他人吐露過的话告诉他,让他知道曾有個女孩真切地爱着他,至少是十四岁到二十二岁的他。
谢忘之闭了闭眼,认真地說,“我爱你。”
李齐慎握桃花的手一紧,面上却不显,清清淡淡:“是嗎?”
這個反应,显然是沒能打动他,他压根不在乎。谢忘之有点失望,但她也清楚,眼前的郎君不是她的丈夫,是孤独了三十年的皇帝,能被一個秀女临别前的话触动才是奇怪。
她低下头,把自称换回去:“妾說完了。”
“回去吧。”李齐慎說,“既然桃花开得正好,不要为我折了,该为自己折。”
他的语气仍然很平淡,谢忘之又强忍着酸涩,连他换了自称都沒发觉,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转身退出去。
分割内外的屏风先前就撤了,殿门一开,外边的光一路淌进来直到榻边,在地上照出一條窄窄的道。谢忘之踩在上面,是端庄标致的走法,腰背挺得笔直,整個人笼在光裡。她曾经一步步从光裡走到晦暗的榻前,现在她该回去了,留给李齐慎一枝桃花,两句动人心弦的话。
這還是李齐慎头一次听见有人這样說话,真切热烈,像是一团火又像是一捧光,猛地扑過来,拙劣地把所有的感情都告诉他。向他示好的人不计其数,总喜歡指着春花秋月那样的东西,只有谢忘之傻愣愣的,只知道凭着一腔真情說话。
听见的那一瞬间,李齐慎想让這個傻乎乎的女孩醒醒,在他面前就算了,旁人面前不能丢了女儿家的矜持,不然将来嫁给他人,平白让人看不起。但他又确实被触动了,刹那间怦然心动,无端地想要落泪。
他以为他一无所有,但原来也有人能和他說一声喜歡,原来也有人這样爱着他。
可是太迟了。這具身子撑不起李齐慎开口,等不到他和她商议将来的事。他从不信神佛,却在那瞬间想過许来生,转念又觉得算了,今生来世不应当算作同一個人,再說就算真有下辈子,谁又能肯定谢忘之還会爱他。
……终归是太迟了。
李齐慎靠在榻上,看着谢忘之迈出门槛,殿门再度关上,隔开他和此生唯一又短暂的爱恋。他看了一眼握在手裡的桃花,缓缓躺下来。
殿裡安静,安神的熏香一缕缕吐出来,困意渐渐涌上来,李齐慎居然久违地觉得舒服,让他想起在丰州的那几年,天似穹庐,躺在草地上,抬眼看见漫天星辰。他少时最窘迫的时候,曾站在城墙上,想着如果跳下去,会不会化作飞鸟。迷迷蒙蒙间他好像又站在了高高的城墙上,风拂面而来,能俯瞰整個长安城。
眼帘越来越重,李齐慎不再强撑,一点点闭上眼睛。
手忽然一松,桃枝委地,碰落了整朵的桃花。
作者有话要說:成年ver的這條线,這個时期长生已经三十辽,在主线的忘之第一次追過去之后又過了三年,开头說的太子是他从宗室裡挑的聪明小孩儿。
這個番外的灵感来自于一個读者的留言,问我长生這么忙会不会早死(大意)我当时黑人问号,后来想想又觉得蛮有趣的嘿嘿嘿,所以写着玩玩,沒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写写心如死灰积劳成疾犹如机械一般度過一生的长生,写写长发漆黑肌肤素白的冷艳美人。
长生的一生還是很传奇的,比他小十岁的忘之在最后才出现,借用我姬友的话,就是给机械喂了一口食用油,短暂地让他见到了热烈的感情,知道有人爱過他,他這一辈子沒有虚度,還是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只是来得太迟。
忘之真的沒东西可给长生,只有一腔真情,就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主线的长生不用担心,還处于身体状况优秀的状态,忘之也会提醒他不要乱搞,平常不要瞎蹦迪,保温杯裡泡枸杞(…)安详地等他二十七八岁颜值巅峰即可,那边是亲妈认证的he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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