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机括
紫宸殿是内朝议事的地方,李承儆只叫了李琢期和李齐慎,算是尽一尽阿耶的职责,着手教两個儿子怎么处理政事。不過真說起来,其实也算不上教,无非是把近来的事情扯出来,一问一答。
這事情麻烦,說不好容易触霉头,李齐慎向来装死,能不說话就不說话,李承儆倒也不为难他,只在心裡觉得他蠢笨,果然是流着一半吐谷浑的血。這么一想,反倒又看他顺眼起来,难得能对着李齐慎摆摆慈父的样子,不再问他,還让宫人上了吃着玩的乳酪点心。
李齐慎乐得清闲,捧着盏略微烫口的杏仁酪,听李承儆和李琢期一问一答,觉得好笑。
這父子俩真的有趣,做阿耶的当了二十来年太子才登基,做儿子的不出意外也得至少再当十年。两人政见還不一样,李承儆拼了命地想改动平兴皇帝留下来的條條框框,李琢期则拼了命地想再扭转回去。
偌大的帝国就像是個锯子,在皇帝和太子之间拉动,勉强保持着平衡,摇摇欲坠。幸好自李承儆登基以来,都是丰年,各地也太平,时至今日還沒出什么差错。
但李齐慎总能隐约嗅出点山雨欲来的味道,一個不慎就是大厦将倾。
听着听着,话头转到了萧贵妃身上。
這两年萧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李承儆不知道干了多少事,恨不得玩一回烽火戏诸侯,只为了博美人一笑。這回也不知道谁缺這個大德,向他进言,說要引长安城北的温泉进大明宫,在温泉池裡种莲花,如是莲花能四季常开。
先不說外边這么冷,光水热有沒有用;引温泉水也不是上下嘴皮一碰的事情,要找温泉水、开水道,說不定连太液池都得大动。李齐慎一听就觉得不靠谱,奈何李承儆觉得這主意妙,大喇喇地拿出来问李琢期。
這下轮到李琢期装死,含含糊糊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来,李承儆干脆拍板:“玉成,你看着安排吧。”
“這……”装死是一回事,应下来是另一回事,李琢期也不能昧這個良心,“恕我直言,若只是为了萧贵妃……大可不必。阿耶這几年令人送荔枝,数次临幸华清宫,游猎规模又大,已有些言官不满,花的钱也……”
“你是說朕做错了?”
李琢期霎时噤声。毕竟還是太子,皇帝身子康健时,太子该少說点话,否则容易被迫重病暴毙。
“你们以为這些事朕不懂嗎?”李承儆扫了他一眼,“朕知道会耗费多少,但朕是天下的主人,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女。如今太平盛世,钱粮、劳力皆有余,与其放着不用,不如由朕取用。旧粮耗去,新粮可入库;铜钱花出去流入民间;青壮劳力有活可干。何况阿耶耗费心力管束子女,为子女铺平道路,难道子女不该回馈阿耶嗎?”
他特地提及“阿耶”和“子女”,李琢期知道這是敲打的意思,低下头:“应当。”
“安排着吧。”李承儆舒服了,“趁着還沒下雪,朕看华清宫也可再修整,添個跑马场。”
“……是。”
之后李承儆又提了几個要求,修整行宫或是采选宫女,在他和李琢期嘴裡,都轻飘飘的,好像是棋手提及并不在意的棋子。
說到后边,李琢期已经放弃了,什么事情都应下,李承儆对长子挺满意,视线落到李齐慎身上:“阿慎,你觉得呢?”
李齐慎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沒法昧着良心說“阿耶,我觉得這個主意特别好,别管引温泉水要费多少钱,也别管长安城裡工匠的死活,您引吧我看着”,看了李承儆一眼,闭嘴装死。
本来放過他就行了,然而李承儆先前被长子推拒過,想从另一個儿子身上找补,清清嗓子:“想說什么尽管說便是。”
其实李齐慎不信真能随便說,但李承儆這人想做什么时格外执着,李齐慎知道逃不過,干脆站起来,装傻装得十分自然:“我不知道要說什么。”
李承儆一噎,看看一脸茫然的李齐慎,既觉得他蠢,又有些莫名的怜悯,顿了顿:“那阿耶先问你,你觉得盛世治世是何等光景?”
他等着李齐慎說“就是如下光景”之类的话,然而李齐慎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直愣愣地說:“我知道昭玄皇帝极盛时斗米仅十二钱,米价最高时二十二钱。”
“你的意思是,朕不如昭玄皇帝?”
李齐慎不太懂李承儆为什么能說出這种显而易见的废话,面上還是十足的茫然,接着說:“时下长安城内斗米三十五钱。”
“别的呢?”李承儆不想和他生气,“你再想想,盛世還当有什么?”
“我觉得,”李齐慎說,“能吃饱就好了。”
看他一副傻愣愣的样子,李承儆被气笑了,转念又觉得和李齐慎置什么气,皇帝和太子姑且能算是制衡的敌手,李齐慎连這個资格都沒有。他叹了口气:“那再问你,你觉得,皇帝又是什么?”
這問題抛得莫名其妙,李琢期却在一旁听得冷汗都下来了。他猜這是李承儆借着问李齐慎的当口,旁敲侧击,赶紧上前一步:“阿耶,阿慎志不在此,年龄也尚小,恐怕答不妥当。”
“殿内只父子三人,不妥当又如何?”李承儆扫了李琢期一眼,对他的反应挺满意,连带对李齐慎态度都好了点,“阿慎,想說什么就說,不妥当也无妨。”
“机括。”李齐慎說。
李承儆一怔。
“皇帝是机括,用以运转這個帝国,万民理应奉养,但皇帝不能向他们伸手。”李齐慎轻轻地說,“消耗钱粮劳力不如筑堤、开路,而不是为了君主的享乐。为君者不能要求太多。”
李琢期听得汗湿重衣,李承儆却愣了片刻。
這是他第一次听李齐慎說這么多话,在他印象裡,這個鲜卑血统的儿子蠢笨而无仪,故而李承儆反而不管李齐慎,任由他出入宫门或是做别的。他沒有关心過這個儿子,给李齐慎個地方住,再给足够的钱粮,就算是他为一时的欢愉负责,仁至义尽。
但他忽然发现,李齐慎已经长這么大了,甚至在這個儿子身上,他隐隐看到了此生最恐惧的东西。
李齐慎让他想起平兴皇帝和昭玄皇帝。
在李承儆的记忆裡,自从阿娘去世,父亲沒再立后封妃,沉默寡言,分明是皇帝,過得却像是苦行;關於祖父的记忆则更模糊,他只隐约记得祖母辞世后的那两年,祖父披着漆黑的长发,在宫道上缓缓行走,像是個在大明宫裡游荡的幽魂。
而李承儆印象裡仅有一点温情,前因不记得,似乎是他问为什么這么苦,父亲把他抱到膝上,摸摸他的额头,轻轻地說:“为君者哪有不苦的呢?皇帝不是那么好做的。”
“皇帝不是天下的主人嗎?”
“不。”父亲說,“皇帝只是机括啊。”
昭玄、平兴两位皇帝确实自认是机括,皇座沒能让他们体验常人渴求的欢愉,带来的只有日日夜夜的痛苦。帝国這個庞大的机器运转,李承儆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祖父被压着,直到最后磨得如同飞灰。
现下他从儿子口中又听到這话,一时恍惚:“……谁教你的?”
“沒人教我。”李齐慎恢复先前一脸茫然的神色,“我看书学的。”
“什么书?”
“笔谈。祖父写的。”李齐慎开始胡說,“我在书房瞧见的。”
果然是平兴皇帝,李承儆松了口气:“你拿那個干什么?”
“我觉得题字漂亮,裡边干净。”
李承儆万万想不到李齐慎能說出這种理由,哭笑不得,闭了闭眼:“還回去。但凡你能把国风学通,就算不错了,你祖父记下的东西你能看得懂嗎?将十五岁的人了,還做這种事。”
“冯延,”他叫了掌案太监過来,“七皇子私取平兴皇帝笔谈,杖五,禁足一月。”
结结实实五杖沒這么好挨,李齐慎趴在榻上,写字时都在吸冷气。冷气吸多了,他也觉得当时在紫宸殿裡实在是上头,就该让李承儆随便折腾,反正焦头烂额也活该是李琢期,哪怕最后真的落到国破,大不了他拎着煤球去吐谷浑放马,說不定還比现在开心。
他脑子裡想东想西,边上的常足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早上還活蹦乱跳,好端端一個人,去了趟紫宸殿就只能趴榻上,常足抹抹眼角:“殿下,您到底怎么惹着陛下了?”
“我问你,若是有人非要和你說,你同村有個人去年刚纳了第十八房小妾,今年就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儿子。”李齐慎反问,“你恼不恼?”
虽然旁人纳妾生子和自己无关,但常足一個宦官,這辈子断子绝孙的命,听這么一句,想想也有点难受:“恕奴婢直言,跑奴婢這种挨了一刀的人面前,說這话,這不是故意气人嗎?”
“你不是挺知道的嘛。缺什么就恨什么,谁提就打谁。”李齐慎笑笑,吹干墨迹,随手折了两下,把浣花笺塞进信封裡,递给煤球,顺手摸摸猫头,“去吧。”
煤球咬住信封,后腿一蹬,从榻上下去,一路往尚食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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