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归家
“怎么,不喜歡這院子啦?”谢匀之看出她有点儿近乡情怯,故意說,“裡边的东西一样沒动,冬裡几盆兰花冻死了,我都沒敢让人扔,就怕你回来打我。”
“我哪儿有那么坏!”谢忘之瞪了谢匀之一眼,作势要捶他。
“你看看,你看看,不就是這么坏,可怜我告假跑過来接你回家,你還打我。”谢匀之嘴上抱怨,面上却笑吟吟的,趁着谢忘之伸手,一把捉住她的手,不松不紧地牵着指尖,“走,阿兄带你回去。”
指尖的感觉和当年进宫前也沒什么两样,干燥温暖,谢忘之睫毛轻颤,轻轻“嗯”了一声,含着点笑,跟着谢匀之穿過月亮门,进自己的院子。
两人一进门,谢匀之一早差人交代過,院子裡的侍女都是谢忘之进宫前就在的,乍看见她回来,愣了片刻,齐齐屈膝:“奴婢见過娘子。”
在宫裡得对着别人行礼,回家反倒是受礼的,這感觉挺微妙,谢忘之笑了一下,点头:“我回来啦。”
“对,你回来了。”谢匀之顺手摸摸她的头,转头和院子裡的侍女說,“伺候娘子沐浴,再换身衣裳。”
领头的绿珠最机灵,当即上前应声,又叫了红云和碧柳,带着谢忘之往屋裡走。
這三個侍女都十六七岁,在谢忘之院子裡的時間最长,照顾人的事儿得心应手,一把她引去沐浴的地方,绿珠率先替她褪衣裳、摘花钗。等谢忘之进了浴桶,红云捞起那头漆黑的长发,一面梳着,一面用木槿叶和皂角抹着,碧柳则替她看着水温,顺带往水裡放温养身子用的药材。
等洗干净身子和长发,出来也是一样,三個侍女各干各的,替谢忘之重新梳了头发,再穿上新裁的衣裳,最后碧柳端了镜子来:“娘子看看,可還有不妥之处?”
這面镜子不算太大,让碧柳托着,勉强能照出半身,镜中的女孩改了宫人的丫髻,长发半披半挽,发上的簪子以檀木和白玉做成,耳垂上還悬着小小的珍珠。這些东西华贵典雅,她身上的襦裙也是如此,用的是上好的丝绸,刺着细密的暗纹,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又不至于让人觉得华丽過头。
镜中的女孩自然是漂亮的,一张脸還沒长开,眉眼间残存着孩童的稚气,但隐约看得出将来极盛的美貌。谢忘之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摸了摸发簪,再摸了摸自己的脸。
绿珠以为是发簪插的位置不对,或者觉得脸上发干,连忙问:“娘子可有哪儿不舒服?”
“沒有。”谢忘之摇摇头,她只是觉得镜中的人有点陌生,分明是每天晨起看见的脸,這么一打扮,反倒不像自己了。
這身衣裳漂亮而合身,发饰和耳铛也漂亮,她站在自己屋裡,面对镜子,却从心底涌起股莫名的迷惘,好像并不开心,又好像无人可以倾诉。
谢忘之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心思遮掩過去,对着绿珠笑笑,“出去吧。我想和阿兄再說会儿话。”
绿珠不疑有他,何况就算看出谢忘之有什么心思,不开口,就不是她一個侍女能问的。她点头,引着谢忘之往外边走。
刚出门,候在外边的青玉上前,行了一礼:“娘子,有人递帖子拜访,郎君去见客了。夫人在正屋等您過去。”
能在谢府被称作“夫人”的,自然是谢忘之的继母,同出琅琊王氏的贵女。王氏端正自持,待谢忘之很好,挑不出一点错,但总归隔着一层,两人不算太亲近,何况中间還有這么几年沒见面,王氏又有自己的孩子。
谢忘之想了想,沒多說话,只点点头,直接往正屋去。
正屋外间是待客的地方,谢忘之一进去,果真看见了王氏。這么几年沒见,王氏倒還是她印象裡的样子,端庄、雍容,一举一动都在规划好的框子裡。
“你回来啦。”王氏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這個既是继女又是外甥女的娘子,略略一顿,還是把先前准备好的话倒出来,不痛不痒,“先想想,可還缺什么?我好叫人添置。”
“多谢夫人,不缺什么。”
“不必答得這么快,许久沒回来,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也是有的。若是想起要什么,差人来說一声,立刻就能添上。”王氏宁可谢忘之提一堆要求,這么一句,她反倒难做,指尖拨了拨袖口,“对了,你這几年都不曾露面,過几日有宴,我带你去散散心,也好同以前的朋友叙叙旧?”
放眼长安城的世家权贵,谢忘之還真沒几個贴心朋友,其中一個還远在丰州,她不想赴宴:“车马劳顿,我想休息,就不去了,多谢夫人念着我。”
又被拒绝,王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善意,最后一搏:“這倒也是,是我想当然了,是该好好休息。你再想想,休息的這段时日,可要些什么?”
谢忘之本能地想拒绝,话到嘴边,却打了個滚:“您能替我請個先生嗎?我有些想学的东西。”
“能,当然能。”王氏一喜,松了口气,“尽管說,我差人去寻最好的先生。”
“這倒也不必,您随便請位先生来,方便就好。”谢忘之顿了顿,看着王氏,“箜篌。我想学箜篌。”
谢府门口。
還在春裡,今儿太阳却不小,杵在门口晒了這么一会儿,身上热得要命,薛少山心裡却一阵阵地发凉,背后一层冷汗一层热汗,衣角都能拧出水来。
沒别的,要怪就怪他身边這個不争气的女儿。他沒怎么插手過,平常都是夫人教养,也不知是哪环出了错,薛歌书在家和庶出的姐妹過不去,今年好說歹說入了宫,又干出欺辱宫人的事儿。
若真是個宫人也就算了,顶多背個仗势欺人的恶名,偏偏她运气实在烂,欺到了长安谢氏的嫡女头上。不巧,门下省给事中也是這個出身,薛少山想到那個总是笑吟吟的郎君就发虚,生怕被背后下個绊子。
他也是实在沒辙,才急匆匆地告假,拉着薛歌书,顶着大太阳到谢府门口杵着,递了帖子,希冀能见谢匀之一面。
又等了足足一刻钟,眼看日头越升越高,谢府门口来来往往都是官家子弟,让他们戏谑或者好奇的眼神刺着,薛歌书忍不下去了,一把捂住脸,声音都带了哭腔:“……阿耶!我們還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哭什么?還不是你给我惹出的事儿!”薛少山打她的心都有,但在别人府前,总不好动手,他也觉得晒,搓搓手,上前问守在门口的守卫,“哎,能不能通融,我与你们郎君是同僚,能否让我先进去?”
守卫实心眼儿,管他是谁,摇摇头:“不行。”
薛少山不能硬闯,讪讪地退回去。
刚下台阶,门裡出来個人,正是先前替他递帖子的那個管事。管事也不摆架子,直接到薛少山身边,行了個礼:“补阙,您得见谅。真不巧,我們郎君身子不适,不能见客,您請回吧。”
要真不能见客,一早就该說了,熬到现在才回话,就是借故磋磨人,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薛少山還能怎么办,只能赔笑:“這倒真不巧。也不知给事中是什么症候,家裡還有几支老参……”
“這就不了。”谢匀之一早就料到薛少山会来這一套,提前說過,管事复述即可,“我們郎君說了,小病而已,无需在意,不至于影响公事,您只管放心。”
后边半句显然意有所指,谢匀之這人看着不着调,但說到做到,有這一句,就是不计较的意思了。薛少山松了口气,又和管事客套几個来回,转身带着女儿上马车回府。
一上马车,薛歌书又不安分,撕着帕子:“阿耶,這家人怎么這样啊!這是故意晾着我們,折腾人呢。心眼這么小……”
“行了!”薛少山火气被激起来,“现下和我說心眼小,你自個儿心眼就大了?不知道你阿娘是怎么教你的,在家和歌梨過不去,到了宫裡還是這個死性子。大明宫裡的人,你也敢乱动?”
“我……”薛歌书哪儿会承认自己做错,“分明是她先让猫抓我的!”
“抓你怎么了?你知道那是谁嗎?那是长安谢氏的嫡女,别說让猫抓你,就是踩你的脸,你也得夸她踩得好!”薛少山烦了,“给事中是人家的阿兄,不向着她妹妹,难不成還向着我們?你以为你是她嫂嫂?”
薛歌书见過谢匀之几回,听薛少山赌气的一句,反倒心念一动:“或许真能呢……”
“做你的梦!”薛少山挺清楚差距,直接断了女儿的念头,“别肖想了,我看你也别在宫裡了,免得给我惹祸事,赶紧回家,收拾收拾,到了秋裡,趁早嫁给你表哥。”
這表哥薛歌书知道,除了家世還能看,简直是一事无成,长相也不如何,年纪轻轻就成了座肉山,她张口拒绝,恼得胡乱說话:“我才不嫁!要嫁怎么不让歌梨、歌丹去,我才不嫁那样的人!你自己沒本事,不敢惹谢氏,就卖女儿,我做错什么了?就怪你,怪你沒本事,才让他们踩……”
她话沒說完,一声脆响,脸上一阵刺痛,薛歌书清晰地感觉半张脸肿起来。
她被打了,被阿耶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
薛歌书当即想哭想闹,還沒开口,先撞上薛少山的眼神。薛少山冷冷地看着她,不像是看女儿,倒像是看個惹祸的物件。
薛歌书霎时知道這事儿沒余地,再吵也沒用,多挨几個巴掌罢了,就像以前府上阿娘动手发卖的妾室,再受阿耶宠爱,被這么一看,還是得哭哭啼啼出府。
……完了。全完了。
嫁這么一個人,后半辈子就算是毁了,還得让薛歌丹、薛歌梨她们嘲笑;可若是投缳自缢,她又不敢。
薛歌书整個人蓦地颓下去,眨眨眼睛,忽然抬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說:再见了工具人今晚你就要远航,别为主角cp担心他们有亲妈的保驾护航~
忘之回家啦,要成为贵女中最会做饭的和会做饭中最贵的(什么鬼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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