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步西岸在堂屋门口坐着,他有些懒散地伸长了腿,家裡养的狗跟着趴他旁边,他一只手随意搭在狗头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挠着,另一只手背后搭在自己头上。
不可否认的是,他今天心情也不错,唇角总是抑制不住翘起弧度。
挺沒出息的。
他心裡想着,嘴角却扬起更明显的笑。
旁边的狗哼哼地抬头看他,步西岸目光下垂,挑挑眉,狗又哼哼两声。
步西岸短促嗤笑一声。
這时兰兰洗漱完毕,一蹦一跳地過来說:“哥哥,爷爷是不是快回来了?”
步西岸看一眼時間,說:“差不多,你先去床上。”
“好。”
爷爷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步西岸還沒睡,看他进门就从厨房端一碗面出来。
爷爷小声问:“還沒睡啊?”
步西岸說:“等您。”
他說着走进堂屋,把面放在桌子上,“吃点再收拾。”
“哎,好。”
爷爷洗了手,慢吞吞走进来,走得有点慢。他坐到椅子上,刚把碗捧着,旁边步西岸就蹲了下去,爷爷“哎”一声,還沒来得及把筷子放下,步西岸已经把他裤腿撩起来了。
伤得不轻,看着像铁丝什么勾的,已经出血又结疤了,估计有两天了。
步西岸沒說什么,又把裤腿放下去,转身去屋裡拿了碘伏,折回重新蹲下时,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說:“下次记得消毒,你在外面碰的那些铁丝都不干净,万一发炎更麻烦。”
爷爷不說,一是怕吓到兰兰,二是怕步西岸担心,更怕步西岸因为担心让他辞了工作。
可眼下,他看着蹲在旁边的步西岸,看這又宽又广的肩背,忽然意识到,步西岸真的长大了。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那個被人骂沒人要拎着锄头就要去干架的步西岸了。
他是长大了。
可能早在七年前就长大了。
毕竟那個时候的步西岸,已经懂得哭是沒用的這個道理,现在显然更懂,任何时候隐瞒事实真相都是沒有必要的,及时止损避免更严重的麻烦才是关键。
爷爷看着步西岸发呆,他眼睛已经浑浊,却依然能清楚地看见步西岸肩上的担子和未来。
“西岸,”爷爷忽然說,“我现在能养活兰兰的。”
步西岸把用掉的棉球扔了,他一边拧上碘伏盖一边漫不经心抬眼看爷爷:“怎么养?她才七岁。”
小孩精力不多,能顾及的面也不多,她要学着生活,就沒必要再去学校浪费学费。
大人尚难两全,更何况孩子。
“那是她的命!”爷爷扭开脸。
步西岸叹了口气,蹲在爷爷面前,爷爷年纪大,腰椎不行,站着坐着都弯腰,步西岸哪怕蹲着都能和他平视。
“遇到我,才是她的命。”步西岸看着爷爷說。
“你不用胡思乱想,也别想着和别人比,我知道你最近调区了,调到三中那边了是吧?這世界上那么多人,每個人生活不同很正常,你担心什么?我的身体?你自己看,全在這摆着。我的成绩?這次确实沒考好,班裡第三,下次肯定第一,行嗎?”
步西岸少有能說那么多话,爷爷也知道步西岸什么性格,他一直做得多說得少,现在說那么多,說明是真担心了。
他就是面冷。
心裡滚烫。
“你可以更好。”爷爷忽然說。
离开他们,他就不用把本该用来学习的時間拿去挣钱,他還可以……
他不是還可以更好。
他是本该就很好。
步西岸懂爷爷顾及的点,老年人,又是旧时代走過来的,被高速发展的新时代晃花了眼,总觉得自己生活那么狼狈只是因为沒有钱。
可影响生活质量的,从来都不只有经济一個元素。
但他已经不想再多說,只站起身說:“累一天了,早点睡。”
之后有段時間爷爷都沒再提這些话,步西岸日常学校店铺家三点一线,四月谷雨一過,抚青市的夏天就在一阵阵春风中愈走愈近。
四月底,期中考试如期而至,两天半考完,周一正常上课。
其实市一中高一正规模拟考并不频繁,所以期中考试对大家来說還挺严肃,考完很多人静不下心听课,惦记着分数。
考试只收答题卡,不收试卷,但是各科老师一般不占用课堂時間讲试卷,基本都在晚自习。
吃饭的时候,向芹忧心忡忡,满脸哀色。
郁温拿筷头敲她的碗,示意她赶紧吃饭:“饭总要吃饱。”
“吃饱好上路嗎?”向芹幽幽问。
郁温:“……不至于。”
向芹說:“你不懂。”
杨姜好奇问:“不懂什么?”
“不懂我妈有多凶残。”向芹說。
杨姜:“?”
她看向郁温,求证。
郁温只能点头:“阿姨是比较重视她学习的。”
“重视你還考成這样?”杨姜惊,“這要不重视你去哪儿?六中啊?”
六中是抚青市另一所高中,但口碑和学风几乎和市一中成反比。
“咳,”向芹捂住胸口,“你好恶毒。”
“真不行就动动嘴皮子找人补补。”杨姜建议。
向芹问什么意思,杨姜朝步西岸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郁温顺着看過去,只见步西岸正低头吃饭,高卞坐他旁边,一直在說话,时不时還在桌子上画两笔,食堂人很多,也很吵,高卞偶尔会凑到步西岸跟前,不過步西岸全程都沒說话,只是偶尔瞥一眼高卞的手势,再挪开目光。
大多数時間裡,步西岸都太像一個沒有情绪起伏的人。
郁温不由自主想起在店铺裡的步西岸,虽然過着并不像普通十六岁男生该過的生活,但至少那天,郁温是能感觉到步西岸的情绪的。
难道他是自愿在那裡帮忙的?
可是会有高中生自愿做這些嗎?
图什么?
“你可以找步总,他虽然平时不爱给人讲课,但他讲课思路真的很强,我以前数学贼差,就是他给补上来的。”杨姜說。
郁温疑惑,“什么意思?”
“补课啊,”杨姜說,“步总平时寒暑假都会给小初生补课的。”
“啊?打工啊?”向芹下意识压低声音。
好像在大家潜意识裡,高中生除了学习,是并不需要操心其他任何事情的。
除非迫于生计。
郁温好像一下子想通了一切。
狼一样的步西岸,成绩好,话少,性格算不上讨喜,校内沉闷,校外忙碌。
而這一切,如果搭上“迫于生计”四個字,仿佛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
毕竟又要生活又要学习的人,确实沒有精力再管理自己的情绪和人际。
這时步西岸忽然抬头看過来,郁温一怔,下意识躲开,躲完又一怔。
躲什么?
可她又不好现在再看回去,于是只能假装沒看见步西岸的眼神,微微偏头,很认真地看杨姜。
杨姜說完才意识到自己說的有点多,“额,是啊哈哈。”
“为什么啊?”向芹问。
杨姜說:“那倒是不清楚哈。”
她說完发现郁温還在看她,看得她都心虚了,试探:“怎么了?我真的不是很清楚啊。”
郁温這才反应過来一般眨了眨眼,匆匆“哦”一声:“沒什么。”
从食堂回教室的时候,几個男生走前面,郁温和向芹杨姜走后面,步西岸就在他正前方,郁温目光总是很难避开地落在他后背上。
步西岸虽然高,走路却沒有很傲的气场,仔细看甚至有点懒,郁温想,他可能是累。
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落在步西岸手上,她眼前恍惚出现一個画面——步西岸当初从浮闲记买的蛋糕,是店铺本该不要的。
郁温不认为步西岸会给自己买蛋糕吃,应该是给兰兰,他家在距离修车铺不远的地方,修车铺离浮闲记附近那所小学不远,但是离市一中很远,所以他家住现在的地方也许是为了方便兰兰。
所以,他其实很疼兰兰。
并不是外在表现得那么冷淡。
挺吃亏的。
郁温想。
现在不管是亲情友情還是爱情,大家都推崇“讲出来”,毕竟生活不是小說电视剧,沒有旁白和上帝视角,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你不說,很少会有人知道。
步西岸這种性格,真的挺吃亏的。
应该也很容易受委屈。
晚自习,语文老师讲卷子,语文一般能讲的只有閱讀理解和作文,讲完閱讀理解晚自习才過去一小半,语文老师放下卷子,开始讲作文,她首先提到卷面,“這個卷面分,你们真的不要不当回事啊,我這次参与改卷,有些人的字,真的是不堪入目,還有些人,就算把卷头封死,我也一眼能认出来是谁写的。”
她說着看向教室后排方向,“步西岸,這次语文考多少分啊?”
不知道为什么,语文老师一說,其他人忽然笑开了。
郁温不解,回头看了眼步西岸,不知是她回头回得太明显還是什么,碰巧和步西岸对视,郁温一怔,這次是步西岸先挪开的,他看向语文老师,回答說:“一百一。”
一百一十六吧。
郁温记得是這样,步西岸可能是說得笼统。
不過不管是一百一,還是一百一十六,对步西岸来說都低了。
郁温扭回头,想這些的同时還思想分叉地想:怎么每回回头都能和他对视啊。
她在心裡叹了口气,发现班上還有同学笑,便问杨姜:“他们笑什么?”
杨姜一脸深意:“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话落,语文老师又說话了,“哦,作文多扣了你十分。”
班上顿时静了。
“有点巧,你的试卷分到我這了,我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你的字,长那么帅一小伙子,怎么字跟蛐蛐找他妈一样?”语文老师說,“我再說一遍,你這字,再不练,高考有你哭的。”
班上再次笑起来。
有人笑,也有人惊。
多扣了十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在班裡還能再爬一個名次,年级裡至少能爬五個名次。
郁温下意识看了一眼叶全,发现叶全正在偷做物理题,听到语文老师這话,镜片底下,他不动声色往步西岸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继续做题。
“听到沒?”杨姜凑過来,“步总字确实沒眼看。”
郁温回神,发现自己好像沒见過步西岸传說中沒眼看的字,至少她上次收到的纸條,那上面的字還可以,不至于扣十分吧?
“他字那么……”郁温换了個委婉的词,“夸张嗎?”
“真的夸张,十個字五個字我认不清,”杨姜說,“你等着,我给你要他语文书。”
她說着回头,喊:“步总,语文书借我。”
步西岸看她一眼,沒问原因,抬手就递给她,隔着王艺迪,杨姜伸长了胳膊去接,刚接到就跟郁温說:“一会儿让你大开眼界——”
话刚落,手裡的书一下子被抽走了。
杨姜都沒反应過来,步西岸就把语文书往自己抽屉裡一塞,冷眼看她。
杨姜:“……啧。”
她回头,对郁温耸肩,两手一摊。
步西岸往郁温這边看了一眼,郁温注意到,有点尴尬,怎么好像是她要求看的一样,她拽一下杨姜,“别闹了。”
杨姜叹气,摇头。
她以为步总只是想巴结郁温,沒想到還那么重视自己在郁温面前的形象。
唉。
失望啊。
拽哥怎么就不拽了呢。
之后一周的晚自习各科老师都在讲试卷,讲完也放假了。
五一劳动节,统一放三天假。
一放学向芹就往郁温這边跑,“解放啦解放啦。”
郁温礼貌提醒,“试卷都带了嗎?”
放三天假,各科老师发的试卷攒一起都快赶上一本书了。
向芹瞬间垮脸。
郁温笑。
向芹“哼”一声:“不跟你一起走了,我爸妈来接我了,明天去我外婆家,后天找你玩啊。”
郁温說好。
向芹走后,郁温看一眼還在做题的叶全,跟着也坐下了,她也想避开人/流。
然而郁温做题做得太沉浸,再次抬头班裡已经空了,她看着空荡荡的教室,愣了一下,又扭头看一眼窗外,也几乎沒什么声音了。
完了。
要关灯了。
郁温還挺害怕一個人关灯关门的,立刻加快速度收拾东西,等一转身,诶?
“步西岸?”郁温意外,“你怎么還沒走?”
步西岸盖上笔帽,“這就走。”
郁温松了口气,“那一起吧?”
步西岸点头“嗯”一声。
他起身往外走,手裡空荡荡,郁温问她:“你不带东西嗎?”
步西岸指了指自己的外套口袋。
男生好像不管外套還是裤子口袋都很多。
郁温“哦”一声,出门。
步西岸负责关灯,锁门。
其实现在這個時間不算晚,可能是明天放假,住校的急着回家,学校一下子空很多。
晚风很轻,月光很浅,两個人明明有着身高差,却能保持脚步同行。
郁温目光落在地上两個人的影子上,高高低低,像云掉在地上,她有点可惜沒带相机,也忽然想起来,“哦,对了,之前拍的照片洗出来了,一直說给你带過来,总是忘记。”
步西岸說沒事。
他說话的时候只看着前方,也不扭头看她,郁温心想平时总是莫名其妙对视,真的跟你說话你又不看我。
她在心裡叹气。
出了校门,步西岸终于主动一次,“你家裡人沒来接你?”
郁温說:“家裡人有事,我打车。”
她指了商场方向,“我要去那边。”
步西岸沒說话,只抬脚跟上。
郁温问:“你也去這边嗎?”
步西岸低“嗯”一声。
就在郁温打算說好巧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传来一声闷哼声。
郁温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她看到本来神情淡淡的步西岸脸色严肃起来。
“怎、怎么了?”郁温问。
步西岸偏头,看向了旁边的巷子。
那裡很黑,也显得很深,像一口深渊。
步西岸站在巷口,人未动,影子却先一步探了进去。
就好像,他本能地,会走进深渊一般。
很莫名一瞬,郁温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她脱口唤他的名字,“步西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