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大喜 作者:姒锦 他语气很淡,听不出是玩笑,還是认真。 却好似带着千钧之力,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薛绥知道,這是审讯时常用的招数,先声夺人,借以试探。作贼者心虚,一不小心就露了怯,内裡的想法全然反映在脸上,让人窥得一清二楚。 薛绥迎着他的眼神,肢体和表情沒有一丝变化。 “只因我从旧陵沼回来嗎?” 李桓见她坦然說起旧陵沼,语气略微迟疑。 “本王查实,這些事情,或多或少有旧陵沼的手笔……” 薛绥平静地站在面前看着他,如青梅绿竹,衣角都纹丝不动,唯有那双澄澈的眸子有微光闪烁,仿佛对眼前权势滔天的端王殿下,沒有丝毫惧意,眉间眼底也不见半分波澜。 “想必王爷早已把我查清楚了。薛六在旧陵沼苦熬了十年,与旧陵沼守尸人的门徒,也有一個两個相熟的。但旧陵沼素来规矩严森,拿钱办事,从无例外。若是王爷有什么手头不方便的事,我可代为牵线搭桥,想必他们也能为王爷办得妥帖……” 李桓笑着开口,“你倒是机灵。” 說罢抿了抿嘴角,“矢口否认,也不能改变真相。” 薛绥脸不红,心不跳,皱眉反问:“王爷可有证据?我记得王爷新撰的《革新刑狱二十八疏》裡,最为紧要的一條,便是以证定罪,疑罪从无。沒有根据地指摘一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是王爷也不提倡的事,若是疑心我,王爷该拿出铁证来。” 不然,就是自打嘴巴。 李桓再次意外。 她从未见過這样的女子。 革新刑狱二十八疏,大理寺和刑部都未必当回事,薛六却认真了解了。 他看向园子。 這会儿风大了一些,园子裡花团乱摆,薛月沉的裙裾也在风中摇曳。 他的王妃亭亭玉立,却已然有些按捺不住,往這边频频张望。 李桓收回视线,“方才的话,你且一听,无须当真。” 薛绥道:“姐夫宽心,我不会找大姐告状的。大姐若问我,我只說,姐夫问那日二姐夫打二姐的事,恰好我在场,便找我了解一下实情。” 李桓笑了起来。 一声姐夫,喊得真是贴心。 把借口全给他找好了,也生生为彼此划出了界线。 李桓点点头,那张英俊却早已不见少年青涩的冷峻脸庞,竟是带出一抹少见的随性,黑眸清亮。 “你去吧。旧陵沼的事,說不得我真要找你牵线搭桥。” 薛绥略略欠身,“愿为效劳。” 李桓沒有再說什么,依他的想法,薛绥或许是认识一些守尸人的门徒,但离那個厉害的“诏使”大概還有不小的距离,够不上那人。如今就找她问及,反而让她得意,不如待她入府,再来细细盘问。 是的。 他也沒有察觉,从起初极力反对薛六入府到今日,他对這個弃养在旧陵沼的六姑娘,有了几分兴致。当然,不是男女之情。 薛月沉看到薛绥過来,瞥一眼李桓,果然问及谈话。 薛绥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薛月沉沒有怀疑。 “二妹妹着实可怜,铭哥儿身子不好,那姚二姑爷待她也不亲厚。這些便罢了,我听人說,姚二姑爷如今起不得床,不就是個废人了,往后還得她来照料。厄运专挑苦命人,二妹妹這命,真是无从說起……” 說罢,她又似随口般问起。 “听說二姑爷是被猫抓后失足的,王爷怎会关心此事?” 薛绥头也沒抬,轻描淡写地道:“那姚二姑爷和尤太常家的三爷,原来便是挚友,常在一起吃喝玩乐,二人接连出事,想必王爷把两桩案子,想到了一处,這才来了解詳情……” “莫非王爷怀疑二妹?” “那倒是沒有,只是盘查姚二姑爷的为人吧。” “唉!”薛月沉叹息,“自从陛下旨令王爷督办京兆事务,便沒有一日安生,诸事繁杂,累得心力交瘁不說,還在朝堂上到处树敌,真是吃力不讨好……” 薛绥望着她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多少人想要吃這個苦头,還沒有机会呢。 皇帝可有五個皇子,除了太子,再沒有比端王更尊贵的了。 二人相视,薛月沉的笑容便格外明朗了一些。 “你我姐妹,齐心协力,往后同享荣华。” 薛绥但笑不语。 薛月沉還在耳边說些什么,在风声裡渐渐模糊。 从园子裡出来,一路到客堂,李桓便与他们别過,被侍者引去了男宾席位。 一路上,他沒有再多看薛绥一眼,也沒有旁的话說。 三朝回门是一桩热闹的喜事,只是今日格外不同。 人都齐了,气氛却始终古怪尴尬。 女眷们都不太愿意和薛月盈多說什么,只有九姑娘拉着她到老太太面前,问一些在靖远侯府裡的情况,就如例行公事一般。 几天過去,薛月盈的情绪還沒有稳定,尽管上着厚厚的脂粉,可脸色仍然是肉眼可见的憔悴。 当着众姐妹的面,薛月盈不好意思诉苦,只說婆家待她好,夫君待她也好,又把带回来给长辈和弟兄姐妹的礼物一件件派发下去,送到后面,独独不见大夫人。 崔老太太道:“你母亲身子不好,在清阑院裡躺着呢。” 薛月盈略微尴尬,“我该亲自去给母亲问安。” 顾介被請薛览請去书房谈事了,薛月盈便领着丫头去见傅氏。 清阑院裡,傅氏病恹恹躺在床上,对她爱答不理。 薛月盈跪坐在榻边,握住傅氏的手,突然便悲从中来。 “母亲,你我两個,想来都被那薛六算计了。” 傅氏平躺着,抬抬眼皮,沒有吭声,刘嬷嬷赶紧上前将她扶起,靠坐在床头。 等薛月盈期期艾艾泣哭一回,她方才发出一声冷笑。 “你当初不是信誓旦旦,說有平乐公主和顾郎可以依靠,用不着我這個娘家主母了嗎?這才几天啦,回门便来示弱。這可不像我养出来的姑娘,如此让人瞧不起。” 薛月盈摇摇头,泪水涟涟,“是女儿不知轻重,误会了母亲的好意。” 傅氏冷眼看她,又是冷笑。 “罢了。你别跪着,起来說话吧。让人瞧见,又說我刻薄庶女。” 经了几次打击,傅氏的身子明显比以前看着虚软,近些日子,一直吃着汤药。但也不是說下床的力气都沒有,她就是知道薛月盈回门,故意不给她脸面,這才称病不起,懒得招待的。 薛月盈在婆家受够磋磨,回门当天,娘家人又给她脸色看,心内苦不堪言,還不得不强颜欢笑来哄傅氏。 “母亲,女儿当真知错了,悔不该与母亲生分,让人看了笑话……” 傅氏扬了扬眉,阴阳怪气地酸她。 “往日我待你如何,你心裡有数。你倒是好女儿,把我一卖再卖,我這個清阑院,都成老爷的禁地了。眼看我們夫妻离心,你這时来哭,又有何用?原本我为你打算好的,不說出人头地,将来日子也不难過。是你一再误事,怪得了谁……” 薛月盈哭得双肩抽动,泣不成声。 “是女儿年轻不懂事,辜负母亲心意。眼下還想請母亲出面,替女儿周全。那侯府的婆母,至今不喝女儿的媳妇茶,我是顾郎明媒正娶的妻子,竟是比妾室不如……” 傅氏這才明白,是想让她出面去說和。 她笑了,“你有更好的倚仗,何必要娘家出面?三月初二,谢皇后在御苑办春日赏花宴,你跟着平乐公主一道去,你那個婆母,還能不给平乐公主脸面?” 薛月盈迟疑一下。 她沒敢說平乐公主跟她翻了脸的事,只道:“听說春日花宴是要为太子选妃,靖远侯府,也要带两個未出阁的姑娘去赴宴,我一個庶子嫡妻,只怕不够脸面去的……” 傅氏瞥她一眼,沒有吱声。 這种盛会,有想法的人,自然会去。 但薛府就算有待嫁的姑娘,也不会嫁入东宫。 世人都知道,薛府和端王府同气连枝,跟东宫串不到一根绳上。 两人各怀鬼胎說了一会儿话,薛月盈总算把傅氏从“病床”上拉起来。 有主母撑场面,她這個回门宴才不会那么难看。 然而,她二人刚回到正堂,就看见薛绥和薛月沉有說有笑地并肩进来,关系亲厚得好似亲姐妹一般,笑容就僵硬了。 二人对视一眼,脸阴沉下来。 薛绥今日的心情却似乎格外的好。 她就像看不出薛月盈眼裡的怨恨,温声笑问: “四姑娘气色不太好,是怀着身子辛苦,還是在侯府水土不服?瞧瞧,這才几日,下巴都尖了,眼睛也凹下去了,可怜见的。” 薛月沉笑了笑,并不言语,坐下与傅氏說话。 傅氏不冷不热看她一眼,脸上病气未散,“你如今想起你娘老子来了。” 薛月沉心知她的不悦,连忙奉茶宽慰,說些尽孝的话。 “六妹妹。”薛月盈无人理会,黑着脸走近薛绥。 两個人眼对眼,互相审视,薛月盈不再强装笑容,恨不得把這些日子受的委屈,全都抛到薛绥的脸上。 “自打你回府,便一直针对我。這些事,全是你的阴谋,对不对?” 阴谋? 說得過分了,但她還不算傻。 薛绥微微勾唇,望着她柔和的笑。 “你肚子裡的种,又不是我的,我如何害你?嗯?” “你!”薛月盈看到傅氏拿眼望過来,又敛住表情,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眼神如刀子般在薛绥身上划過,“六妹妹不要得意,往后日子還长,我們且走且看……” 薛绥轻笑一声,“静候。” 她转身就走,姿态高傲得好似她才是這府裡的主子一般,薛月盈突然便气涌上心,脑子一热,便去找傅氏告状。 “母亲,你看六妹妹,对我這個姐姐,全无恭敬……” 为了配合委屈,她愣生生挤出一串泪来。 三夫人钱氏正在喂小十姑娘吃糕点,闻声将盘子一磕,发出重重的声响。 “大嫂,出嫁的姑娘在娘家来哭,是要坏风水的呀,是嫌府裡的事情還不够丢人嗎?真是晦气!也就是大嫂菩萨心肠,容得下這种人,换了我,早就拿扫帚赶出去了……” 傅氏气得喉头发鲠,偏又拿不住她的错处。 “三弟妹,今日是四姐儿回门。” “回门如何?回门便可以破坏娘家的风水嗎?你孩子是大了,我孩子還小,可经受不得這等污秽……” 最后三夫人借题发挥闹了一场,在老太太那裡又是委屈又是诉苦,說有碍薛三老爷的前程,有碍家裡孩子的成长,于是老太太不得不虎下脸来,训示薛月盈。 “好端端的吉日,都让你哭丧了。要哭回你婆家哭去。” 薛月盈硬生生憋住眼泪,咬住下唇,本就气苦,出门去洗把脸,却看到顾介灰溜溜从那头過来,看到她,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她心裡一窒,暗叫不好。 “站住!” 顾介捂着脸,侧身子不看她。 薛月盈问顾介的长随马二,“五爷這是怎么了?” 马二垂着头看脚尖,不敢掺和爷们的事。 薛月盈以为顾介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亏心事,走過去当众拉开他捂脸的手,发现脸上是红赤赤的手指印。 她红着眼睛厉声问:“谁干的?是谁打你?” 顾介沒有吭声。 马二低低道:“薛六姑娘。” 薛六。 居然是薛六? 薛六凭什么打她的夫君? 薛月盈快要气疯了。 “好個薛六,她连姑爷都敢打,简直反天了。我去找父亲评评理……” 薛庆治从前宠着她,在府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眼下就算嫁出去了,她不信父亲就不为她撑腰。 薛六打姐夫,怎么都說不過理去…… 然而她要转身,却被顾介一把拉住。 “盈儿,算了。是我們理亏……” 薛月盈一听便急,“理亏什么了我們?亏她什么了?” 顾介道:“我毁婚另娶,她有怨恨也是应当……” “凭什么?”薛月盈急红了眼,“沒下婚书,几句口头言语,你与她那叫哪门子的婚约,薛六仗着春夫人喜爱,把手伸到侯府给我使绊子便罢了,居然连你都敢打,今日我非得找父亲讨要一個說法……” 她气急败坏,滔天的怨气都涌上心来。 然而,顾介已经够丢人了,不想再把事情闹大。 他拉不住,劝不住,见薛月盈還在发狠,终是气急眼了。 “够了!” “我說够了!” 顾介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她。 “你還要丢人现眼到几时?” “你嫌我丢人现眼?”薛月盈指着自己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以前温柔体贴的郎君,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毫无怜爱,只有烦躁与不耐。 长久被宠爱的人,受不得這般转变。 “顾郎,你是不是受了那薛六的勾引,变心了……” 顾介长吸一口气,看到屋子裡不时有人出来张望,再不想多停留一刻,更不想众目睽睽下被人盯住像猴一样任人笑话。 “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我還有事,先回府去。你在娘家闹够了,要回来便差人来說一声,我派人来接。” 不等声音落下,他甩袖便走。 薛月盈几乎要站立不稳,一只手扶着小腹,一只手堪堪抓住巧儿的胳膊,這才站稳。 “他为何要這般对我……” “为何薛六回来,所有人都变了?” “每個人都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呜!” 她蹲在门边压着哭声,泪流满面。 一群人从屋裡出来,听說是新姑爷甩了四姑娘脸子,不等吃饭就走了,都觉得稀奇,又不敢上前多问,只默默看着,小声议论。 薛月盈更觉孤立无援,好像全天下人都在与她作对,都在看她笑话。 而這一切都因薛六回来才改变的…… 這個灾星。 她该死。 当年就该死的人。 为什么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