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杏花微雨
看见自己脚上踩着的帆布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是谁。
他有通天的本事,能引领人发现绥陵而不被怀疑,能透過弯弯绕绕娶她为妻還让她觉得是自己步步为营。
也能轻而易举地,出现在连她都差点进不来的博物馆。
隋知往后退了两步,隔着裤子,拧紧腿上的肉,却感觉不到疼。半晌,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他。
此时此刻,拿生死爱恨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的眼神,未免過于轻浮。
隋知压抑不住内动的悲恸,蹲在地上,眼泪如山泉溪水,找不到源头。
手背上的眼泪擦了一层又一层,擦到甚至不知道是脸上湿,還是手背更湿。
她伸出手,指着石粉包裹着的军令,泪水蜿蜒,字不成句:“为……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她,为什么要让她去猜,为什么要让她直到……都還以为,是她不配。
遗憾那样深刻,她哭的那样难過。
谢徊瞥了一眼橱窗:“什么……”
话沒說完,他遽然见橱窗裡面的军令,石粉才褪了一半。
从逐渐淡化的边缘痕迹来看,不是人为掰开的,是時間流過,自然掉落的石粉。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右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凸起的青筋如一條细蛇缠绕在腕骨上,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让他饱受折磨,万劫不复。
“你问我为什么,是嗎?”
黑色皮鞋映入眼帘,他低哑的声音自上而下传进她的耳朵。
忽然,他笑了。
“好啊,那我告诉你。”
轰隆隆数声闷雷,博物馆外暴雨如注,午后天空比深夜還阴沉浓稠。
而他的声音,比溺死在這雨天的求救声還要绝望。
“因为你从来就沒和我說過一句实话,你从接近我就在骗我。”他把自己撕碎了,把从不曾对外人說過的话,逐字逐句地拆开,丢在他们面前,咬牙切齿地,“而我呢?我千不该,万不该,真的信了。”
他的语气是隋知从沒听過的冰冷,像是淬了霜,听得她遍体生寒。
她伶牙俐齿,最会心口不一那套,漂亮话无师自通,信口拈来,可现在呢?怎么不說话了?
连骗他都不肯了?
還是說,這次,她做的太彻底,所以不知道该怎么骗他。
“我信了,所以我高估了你的喜歡。”谢徊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bbzl,再拿刀子剜心,也就沒那么疼了。
他避而不谈的,他昔日不肯面对的,全都在她一句“为什么”裡,暴露成碎片。
“我以为。”谢徊的语气很轻,“以你表现出来的喜歡,会拿着我给你的东西,仔细赏玩。”
他垂着眼,喉结轻滚,自虐般轻笑,她做的事如刀刃,划破他的皮下血脉:“可你沒有。”
她沒有。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那时候做了什么。
他给的东西,她甚至看都沒仔细看過,转手交于他人,迫不及待地去找线索。
“为什么?”谢徊重复了一遍她的問題,看着她,不忍眨眼,“你說为什么啊?”
你這骗子。
我也想问你,为什么啊。
你为什么,到死都不染尘埃,凭什么干干净净一身白。
凭什么置身风波裡,又长袖一拂,一把大火把自己烧到隔岸之外。
你独坐明月裡,你永远都不会掉下来。
你這么美好的人啊,永远,永远都不会,像我這般坏-
人生活到二十七岁,按照每年三百六十五天,再加六個闰年来算,一共是九千八百六十一天。
在這某一天中,如果发生了风起云涌的大事,除以九千八百六十一天后,竟也觉得无足轻重。
隋知甚至不记得,那样重要的一天裡,从午后到傍晚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记得在深夜裡,曾经牵扯在他们之间,她永远找不到的那层隔阂,终于被撕碎。
深爱得见天光,不加束缚的痴缠,一次又一次抵达深处。
最后,他从背后抱着她,挺阔的胸膛,不加阻隔地贴着她的蝴蝶骨。
窗外疏雨斜帘,细听雨打龙脑香叶。
他们有太多话需要說,但就是因为太多,不知道哪句才是最该說的,所以沉默了半夜,好像把话都讲给了星星。
直到星星坠落,太阳从地平线冒出,晨光熹微,谢徊才哑声问:“如果,当时你知道,你還会……”
“会。”她累到乏,回答的干脆。
被火烧死太痛苦了,浓浓黑烟,滚烫火屑全都钻进鼻子裡,无法呼吸,无法抵抗。
眼睛睁不开,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可她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山河拱手,于旧国,于新朝,她都沒有颜面存活,亦不想顶着祸国妖女的称号苟且偷生。
忆起往昔,她只是想到做了决定后,偷偷吻在他额角的那個夜间,忽然說:“但至少,她不会觉得难過和遗憾。”
因为那是她最想得到的东西。
你有沒有尝试過去回忆梦境,在现实中寻找梦裡反复出现過的那個人,看着他模糊的轮廓一点点清晰。
虚实难分的杏花微雨,你明知那不是一個人,仍要问他在梦裡的结尾。
“所以,你是真的被骗過去了嗎?”
“……嗯。”
有的人,自私的要命,只有答应了她连篇的鬼话,她才肯笑一次。
若不骗過自己,该怎么答应那些无理的要求。
所以在骗他這事上,他甚至帮着推波助澜了一把。
昼bbzl夜颠倒,她被他拥着,沉沉睡去。
从来沒睡得這么安稳過,清醒的竟然也要早一些,她睁开眼时,男人的呼吸還是均匀沉稳的。
大概是太累了,他们是怎么睡的,醒来的时候基本保持原样。
隋知很轻地眨了下眼,眼珠在眼眶裡小幅度转了下,確認旁边人還沒醒,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條腿,绷起脚面,沿着床边放到床下,等到脚尖够到地面,她就顺着這道支撑力,一点点向床下移动。
她紧抿着唇线,抬起他搭在她腰上的手,轻轻放在床上,顺便取下他臂弯处压着的,她的睡衣。
不想把他吵醒,隋知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连正反面都顾不上,轻手轻脚地将睡衣堆成褶皱,从头上套下去。
她眼睛刚露出来,谢徊似乎是感觉到了些许不同,修长的手指动了动。
就是這细微的变化,让隋知瞬间心跳速度成倍速拔高。
她得走了。
但她不能在他醒的时候走,她怕他不让。
隋知停下穿睡裙的动作,深呼吸憋进肺裡,又慢慢吐出去。
好在,他的手只是动了两下,就這么停了。隋知趁這個机会,伸手三两下把睡衣扯下去。
两只胳膊从袖口伸出来,隋知低头看了眼拖鞋,犹豫了一下,决定還是不穿了。
下一刻,她像提前有感应似的,头皮发麻。
机械地抬头,在昏黑房间裡,撞见一双看不清瞳色的眼眸。
隋知呼吸一窒,心脏跟着停了半秒,欲盖弥彰地把脚塞进拖鞋裡。
在這個瞬间,她竟然理解了放火這一从前无法理解的行为。
——事情是我做的,我认。
——但是结果,我无法面对,干脆一了百了。
谢徊直起单侧胳膊,撑着身子半坐起来,长长的碎发垂下来,扎进他的眼:“去哪?”
中央空调的风无声吹着,尘埃在他晦暗不明的眸前浅浅浮动。
隋知别开眼,不看他被子下面似有若无的裸/露/肌理。
說不上原因,她就是不喜歡看他衣冠不整的样子,从前不喜歡,现在也不喜歡。
她的脚趾蜷缩了几下,视线略過他,看着漫出袅袅白烟的剔红缠枝莲八宝纹香炉:“回家。”
谢徊:“這裡不是你家?”
隋知被他问到语塞,缓缓挠了挠胳膊。
昨晚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人,不過睡了一觉,就陌生到好像不认识彼此了似的。
隋知抿了抿唇,轻轻咽了下口水,心虚地一声不吭。
她就知道,谢徊睡着的时候沒走,等他醒過来,不会放她走的。
他费尽心思,让她发现绥陵,又把她娶回家,好不容易等来想要的结果,怎么可能轻易放她走。
换做是她,带着奇怪的记忆,耐心地等待一個人這么久,也不会在這时候轻易把人放走的,至少要把话问清楚。
不论是過去的,還是现在的。
蓦地,谢徊沉声道:“我送你。”
“哎?”隋知一怔。
她不想面对這突如其来的一切,倒也沒想到谢徊竟然bbzl愿意让她走。
那种感觉,就好像小时候成绩沒考好,把卷子摆在父母面前,做好了挨揍的一切准备,连病假都提前跟老师請好了,父母看了一眼卷子却什么都沒說,而是像往常一样叫她去吃水果。
意外又难以置信。
隋知隐约觉得哪裡不对劲,草木皆兵地全身紧绷,试探性地回答:“那……好?”
预料中的暴怒和恨意都沒有到来,谢徊不是在试探她,他說送她,就真的送她,甚至连顿饭都沒留,只从厨房裡拿了两個她爱吃的小肉包。
隋知上了车,就低着头,双手举着塑封袋,小口小口啃包子,彼此沉默着,车厢裡只有她咀嚼的声音。
两個手掌心大小的包子,赶時間的话两分钟就能吃完,但隋知细嚼慢咽的吃了三十多分钟,一路吃到她家门口。
她不說话,其实是沒想好该怎么說,所有避开他的行为,都在逃避现实。
唯物主义者,最不信的就是牛鬼神蛇,从昏迷中醒過来到现在,她都觉得现实世界才是一场梦。
车停下,隋知的手放在车门上停了几秒,见谢徊什么都沒說,也沒有拦着她的行为,忍不住问:“你不想把我留下嗎?”
不想和我聊一次,问问我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嗎?
那些事情,不想质问我嗎?
谢徊手搭在方向盘上,轻描淡写地回道:“想啊。”
听到他回答,隋知才有种被拉扯回现实的感觉,感觉這件荒唐的难得一见的事,确实是真正的发生了。
只不過,她仍然觉得虚浮,因为,谢徊实在是太淡定了。
她避而不谈,他也一個字都不问,就算說了,也只是简单的一句话,這种诡异的感觉,好像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烧了家,他還在一旁问她晚饭想吃什么。
隋知一向不会掩饰情绪,她的纠结与困惑都写在脸上。
谢徊本来是想让她就這么走的,是她抓不住机会。
他冰凉的手掌猝不及防地扣在她的手腕上,一把把她扯近,低声道:“我现在何止想把你留下,我甚至想把你锁在笼子裡,拿链子拴住你的手腕,想看你哭,想看你在我面前求饶,跟我說你错了。”
几近偏执的字眼,一字一句从谢徊口中吐出来,从沒见過他這样的隋知听愣了,還沒反应過来,就被他以吻封唇。
谢徊一只手钳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吻得恣意而热烈,只有急促的呼吸,暴/露了此刻藏在他内心的不安。
作者有话說:
“凭什么不染尘埃,凭什么干干净净一身白。”-出自惊竹娇。
总觉得吧,其实谢总前世主动点,低顺点,不那么端着就什么事都沒有,但是再一想吧,好像是之之先骗他的。
哎我也捋不明白咋回事了,就觉得這俩好像有自己想法了不受我控制了似的。
想到一句话,用谎言去测试谎言,得到的也一定是谎言,不知道是不是有点适用于他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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