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九章 有些事情晚了一百年
曾几何时,這位剑宗宗主一心一意的认为,天底下最好的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接不下,要让所有人都在這一剑,生出不可匹敌的心。
可递出這一剑之后,剑宗宗主才好似后知后觉明白,這個世上的剑,不见得非要让人接不下来,有些剑只是给人看的,也有那么美好。
看着那无数條剑光在天幕上游曳,剑宗宗主看着那些剑光,分出无数的心神去将那些剑光一條條的游动轨迹记在眼前的天幕上。
毕生剑道,都在這一剑之上,至于那個年轻人看到這些剑光,最后能学到多少,参悟到多少,又能有几分为自己所用,就不是他操心的了。
剑宗宗主看了陈朝一眼,转身便离开這裡,返回剑宗。
他刚出现在剑宗,就看到那满山的剑修,此刻正仰头看着天幕。
剑宗宗主负手而立,看着這群自己的门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但就在他走神的时候,剑修们都发现了他们的宗主,纷纷收回目光,看向剑宗宗主。
“宗主。”
听着剑修们的呼喊,剑宗宗主這才回過神来,看向這些年纪大小不一,境界也高低不一的剑修们。
一時間,剑宗宗主其实有些愧疚。
自己担任剑宗宗主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他真把剑宗的事情放在心上過嗎?
身为宗主,除去一身剑道举世无双之外,他真称得上是合格嗎?
毫无疑问,他是剑宗歷史上,境界最高的一代宗主,论起来地位,只怕只有初代宗主可以和他相提并论,论起来剑道修为,甚至有可能都要比那位更高。
但除此之外呢?
這些年他为剑宗当真做過些什么嗎?
剑宗宗主摇了摇头。
這几年修行界裡一直有這么個說法,說是他们這些修士,過去那么多年,一直都是那個心安理得的获得者,可又真的为這個人间做過什么嗎?剑宗宗主之前对此嗤之以鼻,但现在来看,其实都不止是不曾为這個人间做些什么,就连为剑宗也都不曾做過什么。
想到這裡,剑宗宗主深吸一口气,捏了一個剑指,朝着云海挥动,无数的云海在顷刻间便被一道举世无双的剑光撕开,由此剑修们也就能看到剑宗宗主之前的那一剑了。
“好好观剑。”
剑宗宗主微微一笑。
他除此之外,并沒有多說,而是朝着山中走去。
剑修们则是重新抬头,看到了那藏于云海之上的万千剑光,一個個神色激动,天赋够高的,早就感知到了這些剑光中蕴含着的东西。
剑宗的剑修,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剑道,即便是师父传下的剑道,最后也会告诉自己的弟子们,学我的剑可以,但走我的路,一定是会出問題的。
所以剑修们,每個人的剑道都不同。
但剑道不同,不意味着不可以看旁人的剑道而得到些东西了。
就如同现在,剑宗宗主将自己的剑道给众人去看,虽說他们不会跟着那條路走下去,但也一定会得到很多启发。
剑宗宗主的举动,无异于向整座剑宗的剑修们,传剑了一次。
這裡面的意义重大。
不多时,剑宗宗主便已经来到之前出现的地方,這裡,那個少年宋寻已经离开原地,赶去了视野更好的地方,但那個老剑修却還在。
“青山,为何不去看看?”
剑宗宗主主动和這位老剑修打起招呼,对于自己這個师侄,剑宗宗主和他之间其实也算不上有什么渊源,只是记得当初自己那位师兄将他带上山的时候,兴高采烈的曾经来告诉他,自己后继有人,从此一身剑道能够传下,而且還說以后剑宗肯定会多出一位大剑仙。
但事与愿违,谁知道老剑修到了后面就一直在彼岸尽头蹉跎,一直都未能踏足忘忧,就更别說是什么忘忧尽头了。
老剑修看了一眼天幕,有些感慨道:“若是再早一甲子,不說一甲子,就算是半甲子,宗主的這一剑让我看了,說不定我也就破开那個境界了,只是有些太晚了,此刻的我看不看,其实也已经沒有什么区别了。”
老剑修說话的时候,语气沒有什么怨恨,也沒有什么愤懑,更多的都是随和和淡然。
有些事情纠结了六十年,也纠结的够久了,自然不能一直纠结下去。
剑宗宗主看着老剑修,坦然道:“過去那些年,我只看着剑道,一心想要走到剑道最高处,是有些忽视了你们。”
老剑修笑了笑,“其实還是有些在意的,毕竟一直觉得宗主要只是宗主也沒什么,可宗主不止是宗主,還是师叔,就常常在想,师叔为何不能照顾照顾我們這些后辈呢?师叔啊,說句大实话,你别生气,過去私底下我和几個关系還不错的师兄弟们,可沒少骂师叔你。”
剑宗宗主微笑道:“该骂。”
老剑修揉了揉脑袋,摆手道:“我們都明白一個很浅显的道理,练剑是自己的事情,就算是师叔多照拂,最后說不定有机会成为剑仙,也不见得有机会成为大剑仙。”
剑宗宗主沒說话。
“师叔啊,我這把年纪了,剑道早就走到头了,是沒啥希望了,可我那徒弟還年轻,未来路還长,要是有空,你多看看呗?”
老剑修嘿嘿一笑,到了這個时候,他关心的早就不是自己了,而是自己那弟子,要是能走更远,去更高处看看,去自己都不曾去過的高处看看,就好了。
剑宗宗主想了想,說道:“那個小家伙叫宋寻?”
老剑修点点头,高兴道:“师叔能记得他就行了。”
剑宗宗主嗯了一声,轻声道:“他以后肯定比你走得远,我会多看看的。”
老剑修郑重行礼。
剑宗宗主想要转身离去,但想了想,又再次问道:“青山,你這辈子還想做什么嗎?”
老剑修毫不犹豫地說道:“师叔,我打算去北境看看,這辈子就算是要死,也不愿意一個人枯死于山中。”
剑宗宗主问道:“出剑斩妖?”
老剑修点头道:“不是矫情,說什么要为天下做点什么,不提這個。不为天下做点什么,至少为我的父母做点什么,那個时候,我也是大梁的百姓啊。”
剑宗宗主笑问道:“如今就不是了?”
老剑修一怔,随即笑道:“现在当然也是,我记得清楚,我是新柳州人氏,家乡的院子前,我爹种有两棵桂花树。”
說起這個,老剑修就不由得神色黯然,记得离开家的时候,那两棵桂花树才种下不久,才第一次开花,可等到练剑多年,终于想起家乡,回去再看看的时候,父母已经不在,院子早就塌了,那两棵桂花树,枯死许多年了。
他本以为自己只要心裡念着家乡,那么不管多少年不曾回去,家乡就一直都在,可却不是這样的。
家乡不会永远都在,随着父母的离开,家乡就那么变成异乡了。
而自己沒了家乡,就是沒了根,就成了孤魂野鬼。
“家乡虽然沒了,但一想着要是以后自己家住着的变成一群茹毛饮血的畜生,就觉得心裡不得劲。要是真有那一天,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們的痕迹都沒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老剑修眼中有泪,“要是到了地下,我爹问我你练剑那么多年,有什么意义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成了他们眼裡的神仙,但却连自己的家乡都护不住,這剑到底练了個什么?”
剑宗宗主看着老剑修,听着他說话,开始回忆自己上山之前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很努力地在想,但還是想不起来什么了。
离家太久,练剑太久,不关心這個世上的事情的时候太久。
很多记忆注定就這么慢慢沒了。
失去的时候不珍惜,這会儿想要找回来的时候,也不管怎么努力都找不回来了。
剑宗宗主自嘲一笑,死在剑宗本是他過去那些年不变的想法,但现在来看,即便這会儿做了剑宗宗主,其实也還是身在异乡为异客。
剑宗宗主說道:“青山,多杀几個妖物。”
老剑修感慨道:“不好說啊师叔,我這一辈子就练了個這,說不定上了战场,刚亮出飞剑就被那些大妖一巴掌拍死了,要是真有那天,您可别嫌我丢剑宗的脸,别把我除名啊……”
剑宗宗主摇头道:“不会的。”
“不過即便师叔您要除名我,也沒多大的事情,我死后,肯定要回到故乡的,就在爹娘的坟边,做一株小草。”
老剑修眼裡满是憧憬,似乎他已经看到了那一天,再不用练剑,不用操心别的,就变成一株小草立在爹娘的坟边,就像小时候牵着自己爹爹的手走遍田间地头那样。
剑宗宗主沒說话,只是朝着远处走去。
不過也就是這一日,剑宗有了一條山规,剑修自由上山下山,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也是在這條山规之下,有不少自觉此生无法再进一步的剑修纷纷下山還乡,去见那动辄就阔别了几十年的家乡。
见過了那注定已经不是记忆裡的家乡后,许多剑修提剑向北,赶赴北境。
這一次,沒有什么人要求,剑宗沒有答应任何人,也沒有强迫任何人。
到了這個时候,剑修们和那些世代生活在新柳州的百姓想法一致,妖族不可南下,因为他们一旦南下,自己的家乡就会遭殃。
這些剑修注定去了北境之后,归来者会寥寥无几,但好似沒有人后悔。
至于剑宗宗主,来到剑宗最高处,他在崖边坐下,看着眼前的云雾缭绕,微笑着开口道:“记不得家乡是在哪儿了,那就都是家乡。”
既然都是家乡,那么妖族一旦破开北境长城,那就是在祸害他的家乡。
這個道理,很简单。
但是想明白這個道理,剑宗宗主却花了整整一百年。
一百年太久嗎?
是的,太久。
但迟嗎?
好像不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