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八十八章
解決完最後一塊紅糖方棗味栗子酥,陳茶擡頭望向遠處漸沉的天色。在學堂裏,她從不是一個能坐得住的學生,如果說別人在知識的海洋裏遨遊,她最多在岸邊劃兩下水,長時間在一個位置上實在難爲她。
視線收回時,無意瞥見臺下,人數絲毫不見少,甚至多了許多衣裙翩纖的女子。
估計是中場休息時來的。
陳茶留意到這些女子,是因爲她們臉上的神情,隨着臺上激烈的爭辯倒映不同神采,眉頭時緩時蹙,認真得近乎虔誠。
此刻樓臺上傳來一聲鐘鳴。
終於要投票了。
一頓喧鬧聲後,縣令高聲宣佈規則。
夫子儒生們由於情緒太激動,被取消了投票資格,所以決定權幾乎完全掌握在臺下人手中。
陳茶見到這些女子,不約而同地,在北派拉票時舉起手。
所以北派以絕對優勢壓倒本該勝券在握的南派。
頓時一片譁然。
北派夫子們挺直腰板,揚眉吐氣。
而南派儒生們也顧不上什麼矜持什麼禮數,以黑幕爲由,堅持要求重選。
雙方僵持不下,縣令急得直冒冷汗,疾步快走到少女身旁,求助問道:“安平公主,您看要不要再投一次?”
“結果不是已經出來了嗎?”陳茶反問。
“可是……”
縣令扭過頭咳嗽一聲,爲難地看向臺上義憤填膺的南派夫子們。
秀才走上前,理論道:“安平公主,在下覺得這次投票不能算數,一定是有人做過手腳。”
“何以見得?”
陳茶語氣平靜,心裏卻很矛盾,投票結果差異超出所有人的預料,系統還在她腦內循環高唱着“賭博有風險,投資需謹慎……”
——簡直□□裸的嘲笑。
若不是親眼見到投票時情景,她甚至以爲是系統故意挖的陷阱。
一千兩銀子,翻十幾倍,註定會讓本就進展緩慢的進度雪上加霜,陳茶算了下寥寥無幾的時間,感到一陣頭疼。
秀才在陳茶問出這句話後也陷入了沉默。他覺得蹊蹺,規則是臨時改的,不可能出現提
前泄露的情況,臺下百姓大多是本地人,怎麼看都是他們勝率更大,但事實確實擺在面前。
他仔細回想,終於找到了一些端倪,問道:“公主,在下覺得,是投票的人不公正。”
“爲什麼?”
“在下注意到,一些女子在投票時像怕被認出來,故意移開目光,一定是有人在背後買票。”
秀才的猜測得到南派夫子們一致贊同——都是熟人作案。
“剛娶來的小妾居然投給了北派,這像話嗎?”
“你這算什麼?我親閨女還在下面呢,剛纔叛變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未過門的妻子也……唉,不提也罷!!”
……
總結就是,非常不對勁,他們不能接受失敗的原因是栽在自己人身上,所以無論如何也要重選。
一頭髮花白的老者從蒲團上起身,經歷歲月沉澱的眉眼祥和,又自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壓迫感,南北兩派爭吵的夫子們忽然噤聲。
剛纔口若懸河的秀才嚥下口水,默默退到邊上。
當今文壇上素有“南江北董”的名號,江老雖無心朝政,但作爲薛老先生的親傳弟子,在文壇上貢獻頗多。
董夫子愣了一下:“老江,你……”
老者擺手,他回身環顧一圈,最後目光定格在秀才面前的紅衣少女上。
陳茶頓時渾身一激靈,彷彿回到學堂裏被點名的日子,眼睛不敢亂看,坐得板正筆直,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
“恕老朽冒昧問一句,公主您覺得需要重新選票嗎?”
被點名的少女在一衆夫子們的目光中感到沉甸甸的壓力,江老是南派最具威望的夫子,相當於南派代表,如果否認,南派極有可能會下不來臺。
北派也考慮到這一點,安平公主和董夫子礙於情面,肯定會給江老留面子。但如果再次投票,剛纔舉手的女子卻不一定有膽量再次爲對家投票,那結果……北派傳來一陣低低地,不太明顯地嘆氣聲。
“重新選票是因爲有人認爲這次投票不公正,但本宮以爲,公正與否的標準不是幾句話就能界定,既然已經將投票權留給了臺下百姓,不如問問他們的看
法。”
陳茶腦子飛快地思考對策,電光火石間,她想起那些女子的目光,心中頓時有了決定。
老者點頭,看向南派夫子們,問道:“你們覺得呢?”
夫子們考慮後表示同意,比起結果,他們更想知道原因。
“好,爲保證公正,請這位旁觀的小兄弟幫我們選一人。”
老者不緊不慢地說完,指向邊上一人。
所有人注意到角落裏如朗月清風般的少年,少年以袖微掩,輕咳一聲,然後朝江老恭敬行了一禮,聲音如江風拂面,一掃場上緊張的氣氛:“江老。”
江老目光似乎能看透人心,他直截了當問道:“我記得你,是這屆的狀元,怎麼和我這個半截入土的老頭子一樣,從開始到現在只喝茶不說話?”
面對老者的詰問,少年臉上絲毫不見慌張,語氣依舊溫和:“在下只是覺得,交流重在過程,不是結果,所以凡事不一定要爭個對錯。”
“嗯……”老者微微頷首,蒼老的手搭在少年肩頭,感慨道:“如果老朽的孫輩都有你這份氣度,老朽今日也不必來了。”
“老夫徒弟自然不會差。”
站在一旁的董夫子撫着鬍子,幽幽補充道。
“誰不知道你收了個得意門生,倒也不必特地寫信告訴我,”江老語氣一轉,莫名有些酸,“今日一見,模樣竟如此周正,性子也踏實,不知道你這個老頭子哪撞來的運氣。”
原來是早就盯上了人家……
衆人無語,然後齊齊鬆了一口氣。
在場的夫子們心裏很清楚,少年一直沒開口其實是給他們面子,作爲百家講壇的發起者,又在多家報紙上爲女子學堂做過免費宣傳,燕樂恩在民間聲望相當驚人,尤其在女性中的影響力,毫不客氣地說,上至八十老嫗,下至八歲小童,幾乎無人不曉。
他們不止一次地在自家姊妹,還有各種七大姑八大姨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而且全家態度難得統一,連最嚴厲的父親看見週報上刊登的文章,都對少年才學讚不絕口。
如果燕樂恩開口,哪有他們說話的位置,投票時只需那麼一站,親孃都能當場悔票。
果然,在江老的
隨口一說後,臺下女子齊刷刷地望向少年,目光之熱切,神情之激動,簡直令人咂舌。
少年微揚脣角,目光柔和,道:“請第一排這位姑娘,說一下你投票時的想法吧。”
被選到的年輕姑娘,臉上帶着淺色面紗,露出一雙盈盈秋水般的眸子,臉頰微紅,在周圍羨慕嫉妒的目光中搖頭道:“燕公子,妾身沒有想什麼,只是遵從內心罷了。”
臺下鼓掌。
“沒人脅迫?”
秀才忽然插嘴問道。
女子瞟了一眼秀才,然後淡淡收回目光:“沒有。”
“二姐,你別賭氣。”秀才終於忍不住了,“你都嫁人了,家裏是爲你的名聲考慮,纔不讓你去學堂的。”
年輕女子反問道:“你不也娶妻了嗎?不依舊天天往學堂跑。怎麼我想繼續學習就不行了?難道只是因爲我是女子,就用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話來敷衍我?”
秀才臉上一紅,磕巴道:“我……我與你不一樣。”
“所以我今天才要過來,安平公主給了我這個機會,我就有權爲自己,也爲我未來女兒考慮,希望她以後處在男女受到同等教育的環境,無論她是否已經嫁人。”
年輕女子毫不在意臺上兄長胞弟複雜的眼光,大方承認道。
秀才啞口無言,他臉上有些燒得慌。
“你們聽到了沒?”
江老痛心疾首地看着南派夫子們,一字一頓道。
“你們觀點本身沒有對錯之分,只有合不合適,只要合適,就該推行,起碼在這段時間裏它是對的。承認別人觀點的價值是對自己尊重,如果因爲害怕認輸就要求重新選票,這又何嘗不是在貶低自己?”
南派夫子們低頭,一時無言。
江老搖頭,重重嘆了口氣:“這些都是最基本的理,你們不是不知道,只是身在局中,被迷霧遮住雙眼,站在外面的人反而看得最清楚,就像這個小兄弟,人家沒說話,已經抵上千言萬語。”
南派夫子們被罵得不敢吱聲,恨不得都做個隱形人。
江老說完拍着少年肩膀,期待問道:“小兄弟,你有沒有興趣做我的學生?”
董夫子一聽就不樂意了,立即道:“老江,你
這當面挖牆角的毛病什麼時候染上的?”
“芝蘭玉樹卻長於他庭,可惜啊!”老者惋惜咂舌,尤不死心自薦道,“小兄弟,你再考慮一下,老朽家中藏書三千,名家典籍無數,能給你引薦無數鴻儒大家。你年紀輕輕,跟着這老古板在朝中蹉跎有什麼意思?”
董夫子臉上劃過兩條黑線,剛要反駁,就聽少年溫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多謝江老好意,在一個月前,晚生求之不得有這個機會,但現在晚生還有一個更迫切的願望尚未完成。”
“以你現在的身份,有什麼不能實現的事情嗎?”
江老奇道。
少年笑容清淺,眸光卻亮如星辰:“書中道讀書人當‘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這是天下儒生崇尚的目標,晚生從沒有想過有這麼一天,自己也會肩負起這份沉重的使命,但我爲能成爲第一批先行的冒險者感到由衷欣喜。晚生不能逃避,更不願退卻。”
江老聞言沉默許久,如果是一個月前開辦講壇,他或許根本不會當一回事,因爲他知道改變很難,哪怕是讓人改掉一個最不起眼的小習慣,又何況是改變一整個國家的教育。
比起董夫子,堅硬固執得像青苔上一塊突兀的鵝卵石,他對朝廷有多少期望就有多少失望,又沒有那份留下的勇氣,終於在一次次失望後決定放下,回到故鄉一隅做起世外閒人。
但朝廷確實是變了,從董夫子來信的字裏行間中他能感受到,這塊鵝卵石正在化作年輕人的墊腳石,讓年輕一輩用他們的熱情和智慧,影響大周的未來。
所以他猶豫再三,終於決定來看一看,無論是爲了安平公主,還是眼前的少年。
不過幸好這次,他沒有失望。
作者有話要說:ps:“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出自張載的橫渠四句。
pps:最近要期末考試啦,忙着臨時抱佛腳,更新大概隨緣。感謝在2021-06-1520:54:29~2021-06-2220:37:13期間爲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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