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她看着对面裹成粽子似的人,沒忍住,拢了拢衣襟,道:“你這屋内确实有些冷。”
刚刚一直在和吴惟安斗智斗勇,注意力都在他的一举一动上,倒沒觉得。
可现下天聊得差不多了,冷意便席卷全身。
回過神来的吴惟安先将银票妥帖塞进衣兜,后捂着那当而复得的暖炉,感同身受道:“是,這世间我最厌烦的便是寒冬腊月。”
纪云汐也捂着和吴惟安算是情侣款的暖炉,闻言挑眉:“哦?你年年冬天都這么過的?”
吴惟安想起往年的冬日,一时之间颇为惆怅:“是。”
“公子說過不想一步登天。”纪云汐似乎只是随口一提,“那這般想来,往后公子還要過好几年的冬。”
“……”
吴惟安敛目。
心裡有点难受。
纪云汐鼻尖已经冻得泛红,她点到为止:“实在太冷了,我先走一步,望公子安好。”
她落下這句话,起身出了门。
屋内,吴惟安看着她的背影,眸色颇深。
但不過一瞬,他便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桌上未收走的茶水糕点,以及看起来便能当不少银钱的桌布坐垫茶壶茶杯。
他轻轻扬了扬眉,刚伸手捻起一块柚子梅花蜜膏。
宝福和晚香便走了进来。
宝福看了眼那個瑟瑟缩缩的大公子,绷着张脸,和晚香动作飞快地把东西全收拾好。
桌子沒了桌布,重新露出底下破旧的样子。
吴惟安抿了抿唇,有些踌躇害怕的问:“這、這是……”
宝福斜睨他一眼,一边将糕点放进竹筐裡,一边道:“小姐說了,公子随时可上侯府喝茶。”
說完后,她看了看那人指尖拿着還沒来得及吃的柚子梅花蜜膏,索性手一伸,不由分說地抢了回去。
吴惟安:“……”
至于嗎??
外头,纪云汐嘱咐完宝福和晚香后,也沒先走,反而在這宅子裡四下走动。
吴二跟在一边,各种委婉的劝說這样不太合适。
但纪云汐权当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府中哥哥们从小便拿纪云汐沒办法。
她能不能听懂,往往只取决于她想不想懂。
更何况是吴二?
因此他只能苦着脸,陪着纪云汐参观他们小小的吴府。
确实很小。
這后头偏院就三间房。
大点的那间吴惟安在住,其他两间静悄悄的。
此时关着门,应该就是家裡四個下人的住所。
纪云汐收回视线,看了看這处小院。
院子裡干净异常,沒有一片落叶,也沒有一点雪迹。
前几日下的雪,悉数被扫在墙边一角,压得平平整整,就像军训时教官们叠的豆腐块。
应该是刚刚看到的那扫地仆的杰作,不過這会,那人却不见了。
纪云汐心中想了想,问跟着的吴二:“听說家中只有四名仆从,可還够用?”
吴二顿了顿,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說的都是实话:“回三姑娘,家裡仆从虽少,但個個干活利索,且家宅不大,够用了。”
“那便极好。”纪云汐点点头,朝前院而去。
按理来說,她纪云汐来吴家拜访,来接待她的,应该是吴府的女眷们。
但纪云汐到现在,還沒看到任何吴家的女眷出沒。
前院也是静悄悄的,只能看到两個人影。
一個小男孩,以及在给男孩送糖葫芦的唐虎。
唐虎见到来人,喜笑颜开地作了一揖:“三姑娘!”
纪云汐嗯了一声,朝那小孩看了眼:“二公子,這位是?”
吴二给她介绍:“這是我家小弟。”
吴齐和夫人老来得子,吴家三公子如今不過三岁。
吴家人衣服都穿得很多,小孩也不例外。
他被母亲塞成了一只肥企鹅,站在廊下,手裡拿着糖葫芦,有些好奇但又带着些警惕地望着纪云汐。
纪云汐看着那小孩:“二公子,請问吴夫人和几位小姐可在?”
“母亲和妹妹们都在。”吴二回道,“不過兄长說了,三姑娘您不用见,多此一举罢了。”
這是大哥的原话,让他在纪三姑娘问起的时候,這般回便好。
但纪三姑娘一来就往后院而去,怎么拦都拦不住,也沒问這些。
吴二還觉得兄长這回說不定白交代一番。
這三姑娘看着便与寻常姑娘不同,不一定会问。
沒想着,纪三姑娘還是问了。
這世间人心,兄长向来猜的很准。
纪云汐一听,点点头:“行。”
挺好,說明以后不会有婆媳矛盾,也沒有后宅的各种弯弯绕绕。
“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走一步。”纪云汐对吴二微微一福身,带上一众下人,离开了吴府。
纪云汐前脚刚走,吴惟安后脚就出了房门。
他把纪云汐给的银票悉数扔给管家。
管家仔仔细细数了遍,放进口袋,抱拳道:“公子,還缺一半。”
吴惟安是個性情不错的主子,心态一向很稳。
面对下头的人都是一副我绝对信任你、爱护你的好脸色。
所以不了解吴惟安的下属,都觉得他是一個温厚的好主子。
每每接触過后,非常感动。
圆脸管事对此嗤之以鼻。
這些年贴身跟在身边,他发现,他家公子其实就是在养猪。
每天给猪猪们好吃好喝喂着,笑嘻嘻的說你们快快长大呀。
养肥之后,也能笑嘻嘻的說宰就宰。
而這样什么情况下都能笑嘻嘻的人,面对催债时,也是笑不出来的。
他冷着一张脸:“三千两還不够?”
圆脸管事:“是。且再過几日,西域那边估计也……”
“知道了。”吴惟安揉了揉眉心,“平江那边的商铺如何?”
圆脸管事:“商铺确有进账,但只是杯水车薪。公子這些年,網铺得有些大。”
這年头生意并不好做,且大瑜朝的商场和官场均有牵扯。
那些赚钱的生意背后,都有世家权贵的身影。
所以他们的人,很难进场,不敢妄动。
一动便牵一发而动全身,打草惊蛇。
但如果背靠纪家,此事迎刃而解。
圆脸管事大着胆子道:“恕老奴直言,娶纪家三姑娘……”
吴惟安看他一眼。
管事噤言,双膝一弯直直跪下,深深低头不敢再說。
吴惟安立在院中石榴树下,有一下沒一下的抛着手中暖炉,眼中眸色晦暗不明。
半晌,在管事的不安中,他淡声道:“下去吧。”
管事松了口气,带着一身冷汗消失在原地。
院子另外一角远远伫立着三人。
每個人手裡都拿着串糖葫芦。
纪三姑娘的小厮给院裡下人们发的,人手一串。
在吴惟安出来之前,他们還围在一起,說了几句纪三姑娘的好话。
大概意思是,如果家裡公子嫁過去,不是,娶进来之后,他们日后定能過上每天一串糖葫芦的好日子。
但看来,他们公子不太乐意。
后厨大娘向来都爱在吴惟安面前小声嘀咕,表达自己对清贫日子的不满。
這回也不例外,小声道:“三姑娘确实不错,人家钱多啊。”
吴惟安看了過去。
三人第一時間齐齐蹲下,用院中灌木挡住自己的身影,并对后厨大娘怒目而视。
疯了吧,沒看到那圆脸管事都跪下了嗎!
這会還嘴贱,不要命了吧?
后厨大娘有些委屈,抱着自己的身子。
实话還不让說了嗎?
吴惟安收回视线,转身回了房。
三人齐齐松了口气。
而后,一阵风刮来。
他们下意识闭眼。
待睁开眼时,他们手裡的糖葫芦便沒了。
房内,吴惟安拎着三串糖葫芦,慢條斯理地关上门。
他承认,他心动了。
杨府。
临近傍晚,太阳被云层遮掩,外头天已经暗了。
书房沒点灯,显得昏暗幽深。
一名白衣男子坐在桌后,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旁边隐在黑暗之中,還有一名男子,不见面容,只能听到对方說话的声音:“殿下的意思,這三年筹划如今到了关键之时,容不得半点马虎。這事就交给杨公子,公子可千万别让殿下失望。”
杨卫添脸上露出点稳操胜券的笑:“麻烦禀告殿下,杨某心中早有一计,成功的话,不止那纪家三娘入宫为妃,怕是纪家七郎也得小命不保。”
這些日子,自从他和這纪云汐退婚后,对方的一举一动杨卫添一直在留意。
就那小小的吴家,她纪云汐居然也能看的上。
雪宴上当着众人面送暖炉,還亲自带人去了吴家送一堆有的沒的。
這些事情,当年纪云汐也对他杨卫添做過。
她這是为了气他,故意如此,甚至饥不择食了罢。
杨卫添看在眼裡,颇为不屑。
连那糖葫芦都拿来讨银两,做法也着实低劣到让人看不起。
她纪家如果不這么做,他杨卫添還会顾念几分往日情分。
而现下,就怪不得他了。
那吴惟安必须死,死因是‘纪明双’不满這亲事,□□。
刑部和大理寺,可都是五皇子的地盘。
這事只要证据确凿,纪明双必死无疑!
此后两日,吴家府上多了不少帖子。
都是請大公子和二公子前去参宴。
想想都知道,来者不善呐。
吴惟安沒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爱好,一律以风寒拒之。
吴二自然一切都听大哥的。
但帖子多如雪花,一直拒绝也不是個事儿。
而且有些是不能拒的。
比如說那国子监祭酒家公子组的宴席。
出发前,吴惟安和吴二俩兄弟特地带了個小厮。
也就是家裡的扫地僧。
巷子拐角处,吴惟安看了看前方门口互相寒暄的世家少爷们,低声嘱咐:“雪竹,你去一趟清远侯府,告诉纪三姑娘,我在這裡,請她速来。”
雪竹点点头,转身离去。
吴惟安放心了,扯着弟弟袖子,缩在弟弟身边,就往前边走去。
一边走,吴二一边小声问:“大哥,今日這宴真這么危险?”
吴二虽然长于暗藏玄机的吴家,這些年在家中后院,见過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
但他一向被保护的很好,所以一直有把人心都往好了想的毛病。
比如這回,吴二便觉得。
就算這些上京城的少爷,因为三姑娘对大哥的态度,而轻慢他们。
也顶多就是冷着脸不理会罢了,何至于此?
吴惟安一边把周围所有动静尽收眼底,一边回:“性命应是无忧,但麻烦不会少。”
吴二:“那三姑娘一定会来嗎?”
吴惟安挑眉:“我可是她精挑细选的夫婿,你說呢?”
這话中之意,吴二震惊了:“?兄长你同意娶三姑娘了?”
吴惟安敛目,颇为矜持:“也沒,看她今日表现罢。”
吴二:“……”
雪竹一身轻功出神入化,从這前去清远后府,于他而言,也不過半盏茶的時間。
再算上纪云汐過来的路程,一切也绰绰有余。
吴惟安能保证,自己今日绝对能毫发无损地离开這国子监祭酒家大人的府邸。
可千算万算,此时的吴惟安都不会想到。
在吴家勤勤恳恳扫了几年地和脑袋的下属,有一個小毛病。
他见不得地上脏。
雪竹刚飘上房顶,沒飘几條巷子,便看见下方的巷道之中,皆是残雪,還混着枯叶。
以及路過行人们丢下的各种脏东西。
雪竹飘了下来,站在一边。
他想,他轻功快,扫地也快。
這一條巷子打扫完也不過一瞬而已,之后飘快点去报信,也不会有所妨碍。
且公子在,公子武功深不可测,远远在他之上。
所以家裡二公子不会有危险的。
晚点也无妨。
雪竹說服自己,說干就干。
他在周围拿了把被废弃的扫把,捣腾到能用的地步后,便开始呼啦呼啦扫起地来。
沒人经過,他就是一道鬼影。
有人经過,他就慢如乌龟。
一條巷子很快就扫完了。
残雪被整整齐齐拨到一边,压成豆腐块。
落叶也扫成一堆,圆圆鼓鼓堆在角落。
雪竹拍拍手,继续完成报信的使命。
可结果,他经過的第二條巷子,卫生情况也很差。
在他脑中還沒想好到底是继续打扫呢,還是报信呢的时候,他的手和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扫了起来。
半個时辰之后,几乎扫遍五分之一城区小巷的雪竹,终于到了清远侯府外。
他擦了擦额间的汗,顶着张长了好几颗青春痘的稚嫩脸庞,說明了自己的来意。
清远侯府门口侍卫道:“可三姑娘现下不在府中。”
雪竹一脸呆滞:“啊?那怎么办?”
他自小只擅长扫地,扫人脑袋還是后来学的,因为和扫地挺像,所以他学的很好,公子也非常满意。
所以這些年让他在吴家扫地扫脑袋,他干得也挺开心。
但其他事情,雪竹不擅长啊。
特别是這种对方不在家的突发情况。
他要回去一趟问问公子怎么办嗎?
看這下人一脸实诚真挚的样子,侍卫和他說:“三姑娘去开泰庄了,你要是急的话,去那找罢。”
来上京前,管事便让他们几個把城裡地圖记熟了。
雪竹想了想,心想那地离這也不远,也就半盏茶時間。
他朝侍卫道了谢,继续赶路。
只是吧。
城中似乎无人打扫。
每條巷子都不太干净。
因此到开泰庄的时候,便又過了半個时辰。
唐虎把雪竹带进来时,纪云汐便看见吴家扫地的小厮,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双目无光。
“三姑娘。”雪竹脸更呆了,“我来给公子传信。”
开泰庄是上京城最大的拍卖行。
再過一段時間,有個大的拍卖会。
所以最近纪云汐都在为這事准备。
听到对方這么說,纪云汐将手裡拿着的珍贵药材递给一旁的下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什么信?”
雪竹眼睛跟着那些灰尘飘,:“公子在国子监祭酒家府裡,請三姑娘速去。”
纪云汐轻轻挑了挑眉。
這几日七哥带着秦老去了城外游玩散心,不在府中。
而根据下人禀报,不少平日和七哥走得近的公子哥,放言不会让那吴惟安好過。
听起来像是七哥让他们這么做似的。
但纪云汐清楚家中兄长们的性情,他们不屑如此,也不会如此。
纪云汐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但所有阴谋,最终都一定会汇聚在吴惟安身上。
只要吴惟安不出事,她纪家就会平平安安。
既然如此,纪云汐也沒怎么管,就让人时刻注意着上京城的风向。
结果,人家找上门求助了。
那她還是得過去一趟,做足表面功夫,意思意思。
纪云汐颔首:“我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她說是這么說,但也沒吩咐丫鬟们即刻动身。
而且還和旁边候着的管事们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雪竹站了一会儿,呐呐开口:“三姑娘,我過来用了点時間。三姑娘您能不能快点,我怕晚了,公子要骂我。”
“无碍。”纪云汐宽慰他,“你家公子足智多谋,一定能撑到我過去,你放心便好。他骂你,你可以来侯府找我。我看你地扫得很好,我這随时欢迎你。”
雪竹眼睛一亮:“!”
三姑娘夸他地扫得好!
纪云汐微笑着收回视线,也沒怎么耽搁,把手中事收了個尾,上了马车便直往国子监祭酒家而去。
但确实到的晚了。
纪云汐找到吴惟安的时候。
他已经在冬日冰冷的池塘裡泡着了。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