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坟
赵老爷子坐在桌对面的老式凉竹躺椅上,依旧捧着他那個黑灰色旧茶杯。
赵匪上楼把行李包放好了,噔噔噔下楼坐在四方桌边上的长凳上,左右看了看,手掌撑在大腿上搓了搓,抬头看看老头儿,又低头看看水泥地面,一副有话不知道怎么說的样子。
赵老爷子闭着眼假寐,轻描淡写地主动开了口:“楚家的找风水先生算了命,說是再過三天日子更好,就把婚期推后了。”
正愁怎么开口提這事儿的赵匪“哦”了一声,低头看着脚尖处的一個小坑,视线有些散漫无神。
接了电话后赵匪又埋头瞎混了两天,到了昨天傍晚又是一觉睡到天黑,外卖吃到一半忽然就丢下筷子胡乱装了几件衣服就跑到了机场。
去机场的路上他也想得挺好的,想着要是沒买到票就是天注定不让他回来。
然而事实是到了机场,最近的一班真沒票了,這厮沒選擇坐晚一点的航班,而是大动干戈地到处打电话骚扰朋友,最后托人情找了個黄牛,愣是花高价直接从一位不赶時間的乘客手裡弄到了票。
——花钱买来的也是机票,有机票就說明老天爷都让他回老家当楚家女婿。
赵匪一路理直气壮地如此定义,下了飞机又一路撒钱包车,途中還抽空搞了下個人形象,這才在第三天一大早就出现在了村口。
一路颠簸,一宿沒睡,脑子昏昏沉沉,回来的路上很坚定,可临到头了赵匪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准备好了還是沒准备好。
一路上他還挺紧张的,刚才在楼上更是紧张到手心冒汗。
现在突然听說婚期推迟了,虽然有点儿失望,更多的還是松了口气。
他想做的事挺多的,细细一想,好像又沒什么,就是觉得他和楚欣期待了那么久的婚事,不应该办得仓促又敷衍。
现在挺好的。
赵匪掌心在大腿上摩挲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那行,那我先上楼睡一觉,中饭不用等我。”
除了沒睡觉,赵匪也已经两顿饭沒吃了,往常就是一天吃一顿瞎糊弄肚皮,现在饿過头了更沒胃口了。
他也沒照顾自己身体需求的想法,自决定回来结這個婚,心裡就沉甸甸的,胃裡也像是压了個秤砣,不吃不喝也沒觉得多饿。
赵老爷子沒多說什么,只是默默睁开眼,再默默看青年高大的背影进了楼梯隔间,然后听着上楼的脚步声,直到听不见了,才收回视线,扭头看向大门外。
十年裡,无数個日日夜夜,他都是這样坐在這张老竹躺椅上,捧着茶杯,愣愣看着大门外的小路发呆。
像是等着什么。
又像是什么也沒等。
過了一辈子,人到老来,還是糊裡糊涂的,赵老爷子也不知道自己這回做得对不对。
只是活到头了,就想做件让孙子高兴的事。
這样的话,或许他還能奢望一下,等他走了,孙子以后偶尔回忆起他来,還能在心裡念他一句:這老头儿還不赖。
睡下的时候赵匪想着怎么也要睡到晚上才能醒,倒是沒想到才睡到下午四点多就醒了。
再睡也睡不着了。
在床上懒洋洋躺了一会儿,心裡惦记着人,赵匪也躺不住了,起来拿了另一套同款同尺码的白衬衣黑西裤,下楼冲了個热水澡,清清爽爽出来拾掇了一下,回楼上从行李袋裡掏出一大包东西,提溜着就出了院子。
沒往村主道上走,而是走了院子侧后边儿的小路,顺着蜿蜒曲折的小道一路往家对门的大山上去了。
這些年田地荒废,山路也被植被重新占领了。好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经常走,上对门大山的山路倒還能勉强找到点“路”的痕迹。
赵匪老家是在丘陵地带,山多且连绵不断,不過都不高,爬了几個弧度大点儿的斜坡就能看见楚欣坟头所在的坟地了。
村裡人祖祖辈辈都习惯把一家子人埋在一块儿,楚欣就埋在他外公外婆大舅二舅旁边儿,想来也不算孤伶伶的。
赵匪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等到腿脚都站麻了,才吸了口气,垂眸提着东西慢悠悠走過去。
楚欣入土的时候赵匪就在边儿上看着,哪怕十年沒回来了,哪怕周围树木杂草茂密得能越過人头顶,他還是一眼就确定了楚欣的位置。
放下口袋,把路上顺手摘的一串开得热热闹闹的白色槐花插在楚欣坟头上,赵匪退后两步,像模像样左右打量了一下,自己笑出了声:“也不知道這花是插在你门口呢還是你脑袋上,反正挺好看的。”
挽起衣袖,弯腰开始给坟头拔草,遇到野花的时候他就說:“這花给你留着,指不定是你特意种来点缀你院子的。”
遇到树苗的时候,他就非要拔,根扎得深了,他就两條腿蹬着楚欣坟头,抻直了胳膊整個人往后倒斜着用力:“你這破房子可不能种树,要不然非得给你扎穿不可,到时候树根儿都扎你骨头茬子上了,把你吃了怎么办?”
念念叨叨间,拔了草,拔了树,還往上堆了点儿土,忙活完了赵匪才拍拍手上的灰,把口袋裡的香烛纸钱金元宝掏出来,该插的插上,该点的点上。
“十年都沒来给你发压岁钱了,现在我都奔三十了,你還十八岁呢,按岁数也得叫我一声叔,压岁钱得给你全补上。”
点完了纸钱,就着纸钱燃烧的火,赵匪给自己点了支烟,皱着眉头深深吸了一口。
“咱们现在也算是父母之命了,马上要结婚了,虽說吧挺假的,可我不得假模假样民主一回?所以今儿就是来问你一句,欣欣,愿意嫁给我不?”
问完,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赵匪自己沒忍住,哈哈大笑,笑声收了,弹了弹烟灰,脸上還带着笑意,眼裡却是泪光,嘴上還不正经地调侃:“反正你现在是不能拒绝我了,不愿意嫁,還得当我赵匪的老婆。”
烧尽的纸钱灰烬被一阵风卷着往天上飞,风眼儿处打着漩涡,像一道小型龙卷风。
赵匪笑着指了指,“看,龙卷风。”
這种小型的卷状风很常见,小时候大人们总說這是要卷小孩儿的魂儿,赵匪特别皮,是那种大人不让干啥,他就非得干的熊孩子。
原本只是觉得好奇,大人這么一說,他每回都像控制不住脚痒一样,看见了這样的龙卷风就非得跳进去蹦哒几下,直把龙卷风给搅散了才肯罢休。
這会儿赵匪也伸手去抓风,却是忽然指尖一凉,仿佛触碰到了某样冰凉细腻的存在。赵匪奇怪地动了动指尖,再去捞,只有空气,于是笑着摇头,觉得自己是疯魔了。
大概他心裡還是希望這個世界真的有灵异的存在吧,因为這样他還能用有個心理安慰,觉得楚欣沒消失,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另一個世界继续活着。
可他也知道,這毕竟只是個安慰自己的假想。
就在坟堆旁坐了会儿,一支烟烧完,赵匪又站起来双手叉腰左右看了看,按照小时候的记忆分辨清了楚欣外公外婆大舅二舅的坟堆,脸上露出個“上门女婿”的笑,殷勤地给几位长辈也拔了坟头草烧了些纸钱元宝去,絮絮叨叨說了许多话,活像他真是在讨好老婆的娘家长辈。
等忙活完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一半到对面山头的下面。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裡。
天边的晚霞拉成一條长长的艳丽丝巾,赵匪心情不错,天气好,說明不会耽搁他跟楚欣的婚事。
既然都回来了,少不得要上门探望一下未来丈母娘。
楚家在槐树村,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
只不過得加個曾经。
楚欣六岁之前是跟他嫁出去的母亲楚玲一起生活在江南的。
之后他父母婚变,他爸在外面有了比楚欣這個早产病弱儿子更健康活泼的崽子,就不要他了,给了钱让楚玲把他一块儿带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家族遗传病,楚家的男人都不高寿,女人则婚姻不得圆满。
赵匪有记忆的时候,在楚欣母子搬回来之前,独立于槐树村之外的那個山坳裡的高墙大院就是空着的,听他爷爷說,楚家人死绝之前,男人多是在三十出头就沒了。
或是生病,或是意外。
总之大多数时候都是几個女人生活在那座老旧的楚家祖宅中,平日很少跟村裡人来往。
作为楚家最后一人,楚玲离婚后也带着楚欣回来了,改了姓也改了名儿,当作女孩儿拘在院子裡养着。
楚玲回来后也像她的女性长辈们那样平日裡深居简出,轻易不露面。只等到赵匪這個祸害盯上她家白嫩可爱的楚欣,每日裡想尽办法把人拐出来后,楚玲才渐渐多了些出来的时候。
在赵匪他们這群孩子的眼裡,那就是個成日裡板着脸、看人的时候眼睛撇着,整個人阴沉沉的“老巫婆”。
可老巫婆有個软绵乖巧的儿子,赵匪這個村裡孩子王就天天跑去扒楚家院墙,倒是让楚家在他们那代孩子眼中,少了许多格格不入之感。
虽然說好了要结婚,赵匪回来這么久,也沒见楚家有什么反应。
别看刚才在山上对着楚欣的坟头老婆长媳妇儿短的,那也就是欺负人不能诈尸,现在到了楚家院子外,看着冷冷清清,跟沒這事儿一样,赵匪心裡就忍不住打起了鼓。
——别是糟老头儿骗他的吧?人楚家根本沒那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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