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都不是人
来来往往的人群不会想到,他在找一個已经去世的人。
或者說在等一只鬼找他。
時間指向八点半。
“我回白城了!”
顾诚在街边拿着手机說一句,然后转身走向车站。
如果她刻意躲着不露头,在偌大的益城去找一個孤魂野鬼,无异于大海捞针。
进站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人来人往的街头,依然沒有那道身影。
既然她在找自己,今天见這一面后,不会就這么算了。人死了会因为执念留在世间,但是执念并不能维持她一直存在,不转生的最终结果就是烟消云散。
车票已经改签到九点,现在是时候回去了。
列车呼啸前行。
坐在回去的车上,望着窗外无边夜色,顾诚思绪逐渐飘远。
古今往来,只有明月依旧。
大概十一点,列车抵达白城,晚上的车站依然热闹,举着手写纸牌的大叔大妈在车到站时尤其忙碌。
“大哥,住宿不?”
“小伙儿,上網嗎?可以睡觉……”
“宾馆宾馆!”
“去哪啊?坐车便宜!”
顾诚戴着口罩一步不停地走出去,摆脱了揽客大妈的招呼。
這么晚自然是沒有人接的,摸出手机联系一辆網约车,顺着南棠路一直往北。白色的新能源车掠過黑夜,平稳驶进高楼后面的窄路。
這裡都是八九十年代的老房子,现在是城中村,相比远处新起的一栋栋高楼大厦,仿佛被遗落在时光裡。
沒有喧嚣的夜生活,巷口有家小小的便利店還亮着灯光,到這裡车便停下了,顾诚从车上下来。
住的地方是個三层小院,顾诚沒有进屋,而是翻墙到了隔壁,隔壁的院裡此时還亮着灯,屋檐下一個三十多岁的大叔正支着小火锅。
近百年来,一直陪在身边的只有這個好友。
“你记得清儿嗎?”
正吃火锅的陈华不由转头:“你去益城见到她了?”
“嗯。”
“她现在怎么样了?”陈华问。
当年那個明眸皓齿的少女,现在大概已经是满头白发了,想到這一点,陈华不由叹息。
時間就是這么不留情。
他现在都不知道顾诚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但心裡总有一些猜测。
活太久了就是這样,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一個個老去,然后死掉,长此以往,对于一些牵绊能避则避。
“她死了。”顾诚說。
陈华动作木住了,過片刻才說:“算算時間,也算安享晚年。”
“挺年轻就死了。”顾诚又說。
陈华脸有点白。
“不至于害怕吧?她又不会吓你。”顾诚有些无言,這人胆子小到极点了。
陈华小声嘟囔:“我怕鬼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不過是一些不愿离去的可怜人。”
顾诚叹息一声,抬头眼望长空,静立片刻,忽然沒了說话的心思,转身上楼了,留陈华一個人在吃火锅。
回家打开灯,客厅裡是简单的陈设,客厅一张沙发,一张书桌,還有几盆放在窗台的花,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电器。
坐到沙发上揉着头,电视却忽闪两下打开了。
一個黑发披散的白衣身影在屏幕裡逐渐靠近,然后伸出手,穿過屏幕来到客厅。
整個過程无声无息,只有披头散发的鬼影在扭动着出现。
顾诚放下手臂,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眼前恐怖的一幕,内心毫无波澜,来者是谁,不用撩开遮面的黑发也能猜出来。
等她半個身子从电视裡爬出来,顾诚似想到什么,开口說道:“你扮的這個贞子是個男的你知道吧?”
正从电视裡爬出来的身影顿时一滞。
“其实原著是本科幻小說,贞子也不是鬼,只是虚拟世界的一個病毒……可以這么解释,還蛮好看的,建议你读一下,我见到你還有在看书。”
气氛被打破,她狰狞的表情逐渐平静,盯着眼前的人。
“我在扮贞子吓你,你确定要和我說贞子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以及原著是恐怖還是科幻這种……该死的事?”
“挺可怕的。”
顾诚点了点头,沒有问她怎么来的——很显然在益城的时候就在偷偷跟着他,只是沒露面。
可能是在别的车厢空座上,也可能直接坐在列车顶跟他回来的。
他提起茶壶拿出两個杯子,那道白衣身影从电视裡钻出来就站在面前,看着顾诚修长的手指,一言不发。
一如当年坐在茶楼裡听评书的时候,他也是這样倒上茶水,慢慢品,慢慢听。
女孩直直看着眼前的男人,数十年后,她已经死了,此时才触及到這個最深的隐秘,那個一袭青衫的先生,本以为只是奇人异士,现在看来更加复杂,和她知道的不太一样。
顾诚把杯子往她那边推了推,抬起头时才想起她已经不用喝水了。
“你活了多久了?”女孩问。
“很久很久。”顾诚想了一下,继续說道:“我曾和司马光把酒言欢。”
“你装嫩的样子真让人恶心,過去這么多年,反而年轻了几岁。”
“三十多岁的模样老是会有人贱兮兮来问为什么不结婚,要不要帮忙介绍……”顾诚摊了一下手,“要知道,八卦這种东西最招人烦了。”
“那你什么时候死?”她继续问道。
“可能不会有那一天。”
“真可惜。”
女孩儿很惋惜,即使不說话,也能一眼从她的脸上看出来。
顾诚沒有理会她的惋惜之情,而是在屋裡翻找一下,拿出来几根香烛,点燃之后插进一個小香炉裡,青烟袅袅升起。
女孩儿神色复杂。
在這座平凡的小楼裡,一個活了不知多久的人正给一只鬼上香。
“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那时你教我的东西可不少。”
“那时你毕竟是人啊。”顾诚這么說,拿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现在不是了。”
“所以现在你知道了。”
“唉……”
姑娘低下头幽幽叹了口气。
当年的疑惑在白天见到他的那一刻已经消散大半,为什么忽然不辞而别,为什么他会知道那么多东西,为什么……
所有一切都有了答案。
“這就是你的秘密?几百几千年……”女孩儿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她想起了一部看過的电影。
“這世界太大了,总会存在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一些怪物,虽然现在還活着的不多了。”
顾诚淡淡道,长出了一口气:“而且隐藏身份也比以前难多了。”
他忽然转身道:“对了,刚刚那一下确实挺可怕的,楼下住的是你陈叔叔,别用這招吓他。”
“他還活着?”姑娘惊讶极了。
這种问话显然很不礼貌,但在這個情景下,刚从电视裡钻出来的姑娘和一個几十年容颜不改的妖怪,却沒有冒犯的意思。
“你们都是什么怪物?”
姑娘死后才发现,原来当年的师父,陈叔叔,甚至還有婶婶……他们一直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装成人的样子生活着。
只有她是個人,死亡之后才知道真相。
望着女孩的眼神,顾诚回忆了一下,道:“我以前闲逛的时候在雪地裡遇见他们的,那时他被一群人绑起来,正准备拿火把烧死,我救了他们两口子。他们应该是世界上最后的吸血鬼——用他的话来說,叫血族。”
老陈两口子,大概是混得最惨的血族了,沒有城堡,沒有庄园,也沒有仆人管家,顾诚当时遇见他们时,正可怜兮兮地被绑在木桩上,面对的是一群拿着粪叉,既兴奋又畏惧的人类。
丢血族的脸。
……
隔壁小院裡,陈华收拾好小火锅,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抬头望望隔壁二楼的灯光。
想到顾诚說的,不由抬手摸摸自己的胳膊,疑神疑鬼地望望四周,双手合十四处拜了几下,然后转身回屋。
顾诚偶尔会超度一些游魂,但是如果那個鬼是清儿的话……陈华关好门有点发怵。
“你干什么?”床上的女人正敷面膜,见陈华鬼鬼祟祟的模样不由纳闷。
“你還记得清儿嗎?”陈华转回身压低声音问。
“怎么了?”
“她死了。”
“很正常啊,都多少年過去了。”
“……”陈华张了张嘴,最终决定不告诉她清儿還挺年轻很可能横死变成鬼飘過来這件事,只是低声道:“当初……她一個人一定很苦,老顾還经常說等她嫁人就走,结果走的那么匆忙。”
“那时候啊。”
赵红陷入回忆,片刻才道:“我记得清儿喝了点酒,還是你非要让她尝尝,后来她脸红红的拉着老顾回屋不知道說了什么,老顾第二天就带我們走了。”
都是女人,哪会看不出小姑娘心底那点弯弯绕绕。
只可惜她是個人。
话說回来,老顾那时候确实挺不错的,一袭青衫,待人谦和有礼,隔壁的小寡妇天天媚眼都快抛瞎了。
……
女孩正往电视裡爬。
“你为什么還要钻电视?”顾诚皱眉问。
“這样以后你看电视会偶尔想起我,从电视裡钻出来找你。”
相对无言。
“清儿……”
“清儿已经死了,我叫夏小满。”
“有点随意了吧?”顾诚看向日历。
“你這個叫王爱民的人說我随意?”夏小满并不觉得随意。
她已经不是人了,不再用人的名字,作为人时的一切自然也都烟消云散。
“你终究要转生的。”
女孩儿不答,如她說的那样,钻进电视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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