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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54章

作者:怀南小山
程榆礼的表情很值得玩味。似乎是想问下去,又怕這一时兴起的话题会乱了他的心,他怯弱地打住了疑问。见他不打算再问,钟杨才开口:“你究竟知道她多少事?”

  他很敷衍,淡淡地說:“不多。”

  钟杨又试探地问:“你们离婚是因为夏霁,对吧?”

  程榆礼被噎一下,不禁失笑:“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钟杨鄙视說:“什么叫连我?你搞清楚,我跟秦见月认识多少年,你跟她才好了几天,我知道的能比你少?”

  程榆礼不觉冷哼,又幽沉地“嗯”一声,问:“比如?”

  阴险的男人又开始有一下沒一下地套话。

  钟杨故意吊他胃口似的說:“比如……高中的时候,秦见月是怎么跟夏霁扯不清的。”

  程榆礼眉一蹙,“她们以前就认识?”

  钟杨沒接茬,招了一下侍应生:“這果汁也太酸了,能不能给我杯白开水?”

  這么刻意的一打岔,程榆礼就当他是默认了。

  他要的水被送上来,程榆礼又严肃看着他,低低說道:“說清楚些。”

  钟杨无奈地笑了下,抱起手臂說:“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能直接說啊,人家不开口提,我一局外人能乱传人家小姑娘的事?”

  程榆礼挑一下眉,愠意也拔高了些,声音凉凉:“你說不說?”

  钟杨說:“我是想跟你說来着,可惜真的太私密了。不方便透露。”

  私密?

  程榆礼:“私密你又怎么会知道?”

  钟杨:“我說我无意撞见的你信么。”

  琢磨了一番,看来他是诚心不会說了。程榆礼沒好气地应了一声。

  钟杨又意味深长打量他一番,阴阳怪气說了句:“這么想想,秦见月把你甩了也是应该的。”

  程榆礼敏锐地察觉出他的意有所指,不满道:“有话直說。”

  他笑得欠欠的:“有感而发。”

  程榆礼气馁地低头点烟。低骂他一句:“毛病。”

  他夹着新点燃的烟,沒什么精气神坐着,眼裡是馆子裡形形色色的人,他想着钟杨那些语焉不详的话,一边揣度,一边失落。

  在意一個人而又得不到的时候,提及有关她的线索,在被勾起好奇心的同时,又会表现出临阵脱逃的惊慌。

  這样的反反复复很磨人。

  程序宁发给他的那则短片,程榆礼是在公司看的。

  前面的剧情片部分拍得些微粗糙,无论是演技、画面,但不难看出他的小侄女在拍摄方面是有一定的天赋。

  电脑裡在放视频,程榆礼接到一通电话。他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脑屏幕,一边接听沈净繁的来电。

  沈净繁开口道:“乖孙,明天有空沒?陪你奶去庙裡一趟。”

  程榆礼把电脑的音量调小,问道:“几点?”

  “赶個早,烧香不能太晚。”

  程榆礼想一想說:“您不是這阵子都在庙裡,怎么突然要叫我過去?”

  沈净繁說:“你也来,你爷爷這病少說也有那么两三成是让你给气的,自觉点儿。”

  又是這番說辞,程榆礼耳朵都听出茧子,他失笑說:“成。那我明天提前過去接您。”

  讲完這通一分钟的电话,程榆礼继续看片子,并将电脑音量往上提了提。

  现在进行到记录片形式的部分,亲历者的画面是一整個黑屏,声音极小,程榆礼便又调高了一些。

  是变了声的一段黑屏语音。

  声音轻轻细细,不难听出是女孩子。大概在竭力克制着情绪,這道声音正轻轻打着颤。

  “我是三中的一名校友,我想讲述的是我经历過的事。虽然已经毕业很多年,但這件事带给我的影响,甚至是我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直到最近,我因为某些原因又挣扎在裡面,旧伤复发。我不得不把它讲出来,我不知道說出来会不会好一点,但我想试一试。

  程榆礼听到這個机械的女声,忽的凝起精神,瞥一眼屏幕,他只在黑屏中看到自己一双诧异的眼。

  不知为何,這個女孩讲话的语气让他想起见月。

  于是,电脑的声音再一次被调高,达到最大值。程榆礼的指停留在键盘上,像時間静止。他耳边一切声音都消失,只有這道脆弱欲碎的声线,在平静又悲戚地讲述她的故事。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我曾经喜歡上一個男生,他很优秀很英俊,是很多女孩心目裡的白马王子,我是他的仰慕者之一。只不過他比我大一些,我也不是非常活络的能够四处与人打交道的性格,我料到我們注定不会有交集。于是我把這份倾慕压在心底,至今已有九年。”

  “這個男孩的出现给我很大的力量与希望,比如看到他名列前茅的发光的成绩,我会下意识督促自己好好读书,也要变得跟他一样优秀,比如在至暗的时刻,我能够身怀一点勇气,不再退缩迟疑,强大一点,哪怕只有一点,就能够抵御风浪。他对我来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无论是曾经,還是现在。”

  說到這個男孩,女孩的语调扬了扬,憧憬裡伴有希望,但很快,這道希望又沉弱下去。

  “我不敢說绝对是因为他,但一定有他的原因在裡面,因为這份喜歡被窥见,我遭到了从未经历過的恶意。恶意的开始是言语,被人起绰号,被用下流到我不敢想象的字眼辱骂。這一件事让我痛苦失眠,我本以为忍耐就好,忍耐是我最擅长的事……”

  声音在這裡哽了哽。

  程榆礼敛着眸,坐在半明半昧的夕阳之中,黯然宁静得像是睡着。

  “可是我的忍耐等来的是更为恶劣的攻击。他们会用东西砸我,甚至是在路上,众目睽睽之下,扯我的头发。而這一些,只是一点小小教训,更为严重的是,我险些遭到凌.辱,如果不是有同学看到出手相助,我想我很有可能就被彻底地摧毁,可是那时,我只有十六岁。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样伤天害理的事情,要受到這样的惩罚,我只不過是……只不過是,喜歡上了一個人。”

  再到這裡,說话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想必录视频的时候,她正泪流满面。漫长的哽咽過后,女孩的声音重新响起:“录完這個视频,我也会下定决心和我的青春作别,无论是好的,坏的,我都会下决心忘掉,开始我的新的生活。当然,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咔。

  這段录像在這裡断掉,有几分戛然而止的仓促。

  镜头很转换到下一個亲历者的自述。

  程榆礼的指在键盘上悬了两秒,有想拖回去重新看一遍的想法,但他也莫名在此刻丧失掉做出這样一個小动作的勇气。

  程榆礼立刻联系上程序宁,让她发来投稿的邮箱。而经過查找,這個黑屏视频的来源是一個新建立的邮箱。沒有任何痕迹。投稿日期,是他和见月离婚的前一天。

  他瘫坐在椅子上,脑子裡蓦地闪過钟杨說出口的那些字眼。

  像是某种预兆,许多的真相已然在抽丝剥茧的浮现。

  可是,是關於什么的真相呢?他沒办法去深入地揣测,揉一揉眉,疑心是多虑了。

  一定是巧合。

  程榆礼猜测,他最近可能是太疑神疑鬼了。看什么都想到见月,看到航模,看到手表,看到一根掉落在地的长发。她已然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的生活,所以才会這样风声鹤唳。

  一定是多虑了。

  是夜,程榆礼又一次失眠,他破例让咕噜进了他的房间,抱着狗過好久才堪堪睡着。

  ……

  第二天是個晴天,他感谢奶奶邀他去寺庙,程榆礼需要這样一個契机来调整情绪。沈净繁這段時間在庙裡给程干祈福,老太太心诚得很,程干是一天比一天健硕。沈净繁說给程干上的香烧得很旺,菩萨也說了,這程家老爷子能长命百岁,程榆礼那会儿就站在大殿门口,似笑非笑看着她奶奶一丝不苟地擦着佛台的烬。他說:“爷爷不活到一百,我都不能洗刷冤屈了。”

  沈净繁折過身来,戳一下他:“你少說两句,要不是你,你爷爷能遭這罪。”

  程榆礼不反驳,搀着老太太往外面走。

  “你這两天又给你爷爷說什么不该說的了?他听到你名字就心烦。”

  程榆礼微笑一下:“让他心烦也是好事,比常管教我要好。”

  沈净繁都听不下去:“啧,怎么說话呢。”

  程榆礼說:“事实证明,多磨磨嘴皮子還是有用的。他现在完全不跟我提婚事了。”

  沈净繁听了哈哈大笑,“你也真是会见缝插针。”

  他也淡淡笑着。

  病魔会把人折磨得柔软一些,程干现在会伸手去接程榆礼的水了。不過還是不愿意和他說话,深深怄气。

  他和沈净繁去吃芥末鸭掌。隔着一张方桌,看着对面老太太把這饭吃得喷香。程榆礼平静看着,在想去年带见月来這家店的时候。祖孙三人坐着,往昔光景,历历在目。也是奶奶在讲,见月安静地吃东西,她一向斯斯文文。

  沈净繁话是真多,說個沒完。程榆礼却全程在走神,沒听进几句,等老太太說累了,腾出嘴去进食的半分钟,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奶奶,你說人要怎么样化解执念?”

  沈净繁一眼猜到他心裡想什么,不假思索說:“時間。”

  程榆礼却說:“如果說,時間对我来說是折磨呢。”

  沈净繁不以为意:“那就是還不够久。”

  程榆礼道行太浅,他怎么能那么强大的定力做這個世界的旁观者呢?或许他活到奶奶這個岁数,就能看开许多事,可惜他现在還不能够,看不开,走进死胡同。

  再一次意识到,他高估了自己的疗愈能力。

  许久之后,程榆礼轻描淡写地說:“可是時間只让我认识到一件事,不是她不够勇敢,是我不够强大。”

  他轻轻托着腮,真挚地剖出他姗姗来迟的自责。

  沈净繁放下筷子,說道:“沒人能够总圆满,是人都有遗憾,你要是不打算去填补遗憾,就趁早放下,也放過那丫头吧。”

  程榆礼一筷子沒动,听奶奶這么說,愁绪又绞成了一团。他轻缓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在想,他怎么這么软弱,只不過一场离别,就叫他体内塞满无处发泄的郁结。原来人可以看起来妥帖而光鲜,心中却是一片千疮百孔。

  最孤独的时候,连呼吸都疼痛。明明他从前那么享受独善其身的快乐。

  碗裡落进一只荷包蛋,是奶奶夹過来的。沈净繁說:“吃点吧,你净這么空想也沒用。哪天不忙,跟我去听曲儿。”

  沈净繁知道,程榆礼已经慢慢把听戏這点爱好给戒了。

  半天,他声音微微沙哑,答非所问說:“我去结账。”

  沈净繁叹一声,摆一摆手:“去吧去吧。”

  再回到侧舟山是十月末了,秋冬的交接时节,可谓严寒。

  程榆礼手机裡多添加了一则陌生城市的天气预报。当时心血来潮加进去,后来想刪除掉,却几番心理斗争未果。

  只是天气预报而已,能看出什么呢?几個数字,几個天气符号。隔着万水千山,去揣测她那边的阴晴。雨后的天空会是什么颜色,暴晒過的路面会不会滚烫。

  程榆礼常做出這样的傻事。

  那日的手机推送告诉他,新一股冷空气到了平城,南方开始大面积降温。降温季节,该提醒爱人添衣,而他独自在孤寂的家乡,眼中只有一片无能为力的落寞。

  平城,对他来說太過陌生了。想必她也沒有在外久居的经历,会不会适应呢?

  见月有一件在秋季很喜歡穿的大衣,浅浅蓝色,挂在她的衣橱,沒有带走。這样浅淡色彩的衣服把她气质衬得很干净。轻掀起大衣衣摆,看到叠在裡面的牛仔裤。

  裤子也是她喜歡的,但见月太瘦,裤腰過大。不知道她现在身上有沒有多长些肉。

  衣帽间的香气被裹挟进一股冷淡的潮。

  他早取走他的一半东西,另一半還放在原地。她一次都沒有回来過。

  程榆礼担心衣物受潮,于是放到洗衣机裡清洗過一遍,细心晾晒。

  走過每一块地砖,几乎都能够想起他们曾经在這裡有過什么样的交谈。

  “见月……”他坐在满是温香软玉的印痕的床前,轻轻念她的名字,声如飘絮,渺渺茫茫。无人应答。

  在卧室坐到夕阳落山,看着阳台晾衣杆上衣袖飘摇的影。他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走過去,慢條斯理地清理好洗干净的衣物,放在鼻尖轻嗅,最后一抹残存的女子香消失透了,上面只剩下阳光的气味。

  书房,一切如旧。

  她的旗帜与肖像画都還在。让橙色日光映得温暖。

  书桌上的刊物、资料,她也沒有带走。程榆礼视线扫過那摞成一叠的书本,最上面一册书是汪曾祺的《戏梦人间》,指尖擦過封面,带下一层厚重的灰。他拨起书页,哗啦啦翻了几下,裡面有她做功课的彩笔标记。见月的字很漂亮,她花時間练過。

  用纸巾擦净封面上的灰尘,他抄起這几本书,打算放进書架。

  而回身去看,書架已经被塞满,无处安放,他扫视一圈,只看到最上层有一两处空格。

  程榆礼抬手,将這几册书塞到高处。

  有些满了,不小心将旁边摇摇欲坠的几本书撞倒。稀裡哗啦落了一地。

  程榆礼忙要俯身去捡拾,他伸出的手却在看到地上某物的一瞬间顿住。

  那是一枚月见草的标本,薄膜上有一两片脚印被晕开的印记,像是泪渍,裡面夹着两朵花。

  這個东西……

  恍惚有几分熟悉。

  程榆礼隐隐预感到了什么,神色微微动荡,他俯身把它连同旁边的牛皮纸笔记本一道捡起。

  标本被夹在指缝中,他动作轻缓地掀开陈旧的纸张。郑重地打开一個女孩尘封的過往。

  第一页,赫然映入眼中的是一個少女稚嫩又灵活的字迹。

  【程榆礼。原来你叫程榆礼啊。都說人如其名,好像是真的。因为你看起来确实很有礼貌。

  今天是我第二次见到你了,自从那一天在雨裡你为我撑伞,我时常会想到你。我看到你在主席台讲话时,莫名其妙就很开心。

  回到教室后的這节语文课,我心神不宁想着,高三十班的教室在哪裡。我拿出开学发的学校地圖在找,我偷偷猜测,不知道你现在在学校的哪個角落裡听着什么课呢?于是,我就這么走神了一节课。听起来很对不起语文老师。

  你說,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喜歡啊?算了,你不知道。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站不住,只能倚靠著書架来支撑住发软的身体,程榆礼眼中升起一片冰凉的雨雾,发抖的指尖轻轻地擦過页脚的時間。

  是九年前。

  作者有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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