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姜宛繁是在大二注意到他的,之前只是听說,大一来的新生裡有個特困生,還沒入校就申請了困难补助。姜宛繁在食堂第一次见他,高高瘦瘦,斯文清秀,拎着抹布和红色小桶,弓着背,沉默寡言地收拾餐桌残羹。
半学期后,专业课的老师把她叫去办公室,和学姐学弟们一起做课题。办公室裡五六個人有說有笑,晏修诚站在人群外,存在感极低。姜宛繁不否认,那时对他的关注,是建立于自小的审美。她喜歡一些带着破碎感的事物,那种小心翼翼地藏敛自己的短处,隐匿在热闹之外,甘愿做被忽略的一角。
有一說一,晏修诚是有才情的。寒门出贵子越来越稀有,环境注定了起跑线的位置。他能从小山窝裡考出一條光明大道,能力与毅力自然无法诟病。
在冗长与单调的那几年大学时光裡,姜宛繁扪心自问,无论是同学還是挚友,她对晏修诚都算仁至义尽。至于晏修诚所說的喜歡,姜宛繁承认,确实有過好感和心动时刻。朝夕相处,志趣相投,這两点足矣滋生出不一样的情愫。
不過,這层暧昧如隔纱,并沒有定性。
三年一次的校企联合项目是学院的特色招牌,那一届的合作方是国家级博物馆。在筛查审核之后,姜宛繁和晏修诚都拿到了参选资格。当时的博物馆有人才储备计划,借着校企联合的机遇选拔苗子。
顶峰相见的過程结局往往是一山容不下二虎。
出发去博物馆的時間是那日下午,但上午九点,晏修诚找到她,說学校刚刚发了通知,让他俩去南航楼填份资料登记。姜宛繁诧异了一下,南航楼?在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個区啊。
“我把通知短信打印出来,你看看。”他拿来了一张白纸黑字的公文单,信息的時間地址內容写得很规范,末尾還加盖了公章。
姜宛繁說:“那我們一块儿去吧?”
晏修诚說:“我得晚点,食堂還要搞一次大扫除,我搞完了就来找你。”
她笑着应好,“要不要我帮你一起?”
晏修诚温柔抬手,轻轻捏起落在她肩头的一根碎发,温声答:“不用,去的路上你要注意安全。”
姜宛繁照着地址换公交地铁,一個半小时才到。
到了之后才发现,根本找不着這個南航大楼。一问路人,都摆手摇头。姜宛繁就自己找,這是一片拆迁区,废石碎土,挖机工棚满布。穿過這片区域的马路对面倒有不少高楼,姜宛繁以为那边就是。可走着走着就发现不对劲了,越往裡越荒凉。她永远记得,从半栋残楼裡忽然跑出来一個流浪汉,猝不及防地将她撞在了地上。
姜宛繁被撞得头晕眼花,浑身都疼。等她反应過来,就看到那個流浪汉痴笑着将手伸进他脏兮兮的裤兜裡。
姜宛繁吓傻了,尖叫一声扭头狂跑。那流浪汉一路追,還拣着石头朝她扔。姜宛繁躲在两块大石头架空的窄小空间内不敢动,她捂着嘴,手机也不知掉哪去了,而外面那個疯子還在撕心裂肺地狂叫。
晏修诚拿到了人才储备选拔的入场券,而姜宛繁因为迟到缺席堪堪错過。因为被流浪汉吓得不轻,姜宛繁看了很长一段時間心理医生,并且不自觉地抗拒任何异性,哪怕是正常不過的交际与靠近,她都下意识地抗拒。毕业后那一年,姜宛繁的状态特别差劲,奶奶還带她去信迷信,看神婆,喝符水,一直不间断的治疗才终于回归正常。
以前她的性格活泼开朗,经历這事之后,就变得不怎么喜歡主动与人打交道。所以开了“简胭”,這是她自己围起来的一個小世界,在這個小天地裡,她才能稍感自在。
时隔這么多年,偶尔噩梦入夜。仍能回忆之后种种分崩离析。晏修诚不承认给過她虚假消息的事,姜宛繁拿出那张伪造的通知单,他反倒說是故意诬陷。
他的精湛演技嘲讽着她的天真。而這么多年過去,午夜梦回总能惊醒好多次。
這一晚又是飙车又是上山顶又是吹风的,爽是挺爽,但第二天姜宛繁的嗓子就疼得冒烟。卓怡晓像個小监工,定时定点监督她吃药。
“姐姐你怎么能现在感冒呢?明天就是除夕了,過年到处走亲戚。”
“多,我爸妈這边的亲戚沒几個,主要是我姑父那边的多。”
“隔着這么多层的亲戚,也要走动?”姜宛繁捧着热水杯,嗓子哑得像鸭子。肩上搭了一件糯叽叽的羊绒披肩。
“我姑姑老让我們去拜年,平时哪家办個事儿,嫁個人搬個家什么的,我哥都随份子去。”卓怡晓嘟囔抱怨。
這不情不愿的小表情,姜宛繁算是又听又看出来了,“你是不是不喜歡?”
卓怡晓嗯的一声重重点头,“好烦人,一待一整天。”
姜宛繁喝了口热水,眼珠一转,“那你今年還想嗎?”
“不想!”卓怡晓声音小下来,“但我們也沒地方去呀。”
姜宛繁笑了笑,“要不,去我老家?”
卓裕最后一個班下得晚,处理好公司的事到家已快九点。卓怡晓叭叭等在门口,再委婉表达了一下不想去卓悯敏那過年的意愿。
卓裕脱了外套再换拖鞋,“你嫂子怎么說?”
卓裕沒有任何犹豫,“那就按你嫂子指示的做。”
卓怡晓拽着他的手一蹦三尺高:“耶!!”
除夕的团年饭還是要吃的。年年如此,一桌子精致菜肴,說的也都是场面话,索然无味。吃到尾声,卓裕惯例给几個小辈发完红包。
“什么?不在家裡過年了?”卓悯敏皱眉。
“对,待会我們就开车回霖雀了。”卓裕声音平平。
气氛顿时冷下来,许久后,林久徐才笑着說:“赵总和徐董那边的关系,年年都是走动的。要不你们晚两天再回?”
這几個重要客户和卓裕关系匪浅,說句不好听的,换林延登门拜年,人家可能连大门都不会开。
卓悯敏适时附和:“大年初四吧,初三也行。”她的目光有意落向姜宛繁,定住不动,以沉默施压。
卓裕偏头小声,“慢点喝,烫。”然后笑着对卓悯敏說:“不了,今天走。宛繁那边的习俗,婚后第一個春节,女婿得在那過。我岳父母打了几通电话特意嘱咐這件事,让我們早点回。”
卓裕看向林延,“公司十号复工?那我就九号回。”
姜宛繁端起碗,把半边脸遮得严严实实,嘴角偷着乐。不用看都能想象這一桌人的表情。
—
卓怡晓最高兴,仿佛真正的春节假期从上高速起才正式开启。她对霖雀充满好奇,一路叽叽喳喳问個不停。
卓裕說:“你消停点,你嫂子嗓子還疼着。霖雀很好,你的亲家也很好,看看你嫂子就明白了,他们不好,你能有這么好的嫂子嗎?”
姜宛繁的脸贴着热水瓶,要笑不笑地盯着他,“裕总,有点油了啊。”
除夕這天道路通畅,提前半小时到霖雀。下高速口那儿,姜弋早早等在那了,贼酷地一挥手,“姐夫新年好!”
姜宛繁不乐意了,“我呢?”
“那哪能一样。”姜弋慵懒懒道:“姐夫会给我发红包,你会嗎?”
卓裕笑得跟什么似的,“好,就冲你這自觉性,红包给大的。”
身后的卓怡晓腼腆打招呼,“小姜哥你好。”
這称呼稀奇,姜弋喜歡,酷酷地吹了声口哨,“好,小姜哥也给你发红包。”
到家,厨房裡热火朝天地炒着菜,时不时传来向简丹气吞山河般的声音,“放花椒!十五颗就够了!你放那么多干嘛?!”
姜荣耀委屈說:“我哪還有空数啊,你出去出去,我是大厨!”
“那咱妈也能上米其林餐厅了。”
大圆桌上十几双红色碗筷摆得整整齐齐,卓裕粗粗一记,已经有二十多道菜了。弟弟妹妹们都在,個個社交牛逼症,根本不给卓怡晓社恐的机会,架着她就去院子裡放炮竹了。
姜宛繁嗅着满桌菜香,她爱吃的都有。从左往右,到某一道菜时,皱眉抬起头,嫌弃掠過。
“你看你看。”堂屋沙发上的祁霜像個暗中观察的侦察兵,拽了拽卓裕的衣袖說:“她就是不吃猪肝,一点也不听话。”
卓裕忍俊不禁,“好,奶奶,那碗猪肝,我一定监督她吃完。”
祁霜显然不相信,眼角皱纹纵生,但眼神依旧犀利明亮,“你啊,這個家裡,最宠她的就是你。她不吃,最后你吃,吃完了就来向我交差了吼。”
卓裕啧的一声,“這么不相信您孙女婿?”
“信的信的。”祁霜小声說:“待会你让她吃一半儿,我给你发红包。我会用微信的,我微信裡有好多钱。”
为了這好多钱,刀山火海卓裕也得去啊。
六点零八分,姜荣耀掐着良辰吉日的点,正式宣布年夜饭开吃。堂屋裡两桌饭,三十多号人,那热闹劲儿,都不用生火取暖,场子热得不行。
姜宛繁留意到卓怡晓陡然的安静,悄声关心:“怎么啦?不合口味嗎?”
“不是的。”卓怡晓夹着一只鸡腿咬了一大口,“在姑姑家好多规矩,碗筷不能碰出声音,菜要吃完了才能夹,還不能老夹自己喜歡的。”
姜宛繁无语,“那叫什么年夜饭啊,在姐姐家你尽管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她转回头,蓦地盯住碗裡的菜,然后幽怨地看向卓裕,“我不吃猪肝,你别给我夹。”
卓裕瞄了一眼奶奶,一本正经道:“我跟你打個商量,有钱赚,你赚不赚?奶奶說转我8888,我俩对半分行嗎?”
這么多?
那能多吃两碗嗎?
姜宛繁为钱折腰,硬着头皮吃了两块后,小声求救,“你帮我吃,行嗎?”
“是谁說三年级就扶老奶奶過马路,一生积德行善才拥有了我這样的男人嗯嗯嗯?”
姜宛繁张嘴几次都想不出反驳的话,逻辑闭环一点毛病都沒有。想着那8888元的诱惑,猪肝被她艰难吃了四五块。
卓裕手机震,拿起一看,对面奶奶发的。
七七:转账888元。
七七:谢谢孙孙女、婿。
這笔账一算,嗯,他還得倒贴八千大洋。這吃的不是猪肝,是他的血。
姜家這顿年夜饭堪比春晚,吃到后面才恍然,原来前半场是文艺戏,现在上演的才是真实的《一群土匪的一生》。卓怡晓实属被震惊到,“原来叔叔還会唱京剧啊。”
“姜老爷的舞跳得特别好。”姜宛繁告诉她,“我爸现在是广场舞队的男c位,年轻的时候去過很多舞厅当陪练。”
“陪练?”
“男舞伴,花20块钱可以点他,陪跳一個半小时。后来被我奶奶抓回来继承家业,就变成现在這样了。”
姜荣耀唱完《智取威虎山》,姜二伯开始表演拉二胡,大舅不甘示弱,左右大喊:“我的唢呐呢?”
奶奶怒斥,“大過年的吹什么唢呐!你三岁不懂事啊!”
于是大舅改表演了一段斗牛舞,跳完后醉醺醺地指着姜弋,“少爷来一個。”
姜弋笑得吊儿郎当,“那我模仿一個不孝子吧。”
向简丹:“不用模仿,你就是本色出演。”
一家子人,热闹,鲜活,向上生长的奔头劲儿,家族之间的团结和谐,太能感染人了。卓裕看向姜宛繁。成年的小辈们晚上都喝了点酒,姜宛繁是新婚,少不得被他们闹腾。卓裕要挡酒,弟弟妹妹们不让,“姐夫你别着急,夜晚刚开始,你往后排。”
姜宛繁酒量還行,几圈下来要醉不醉的。這会儿脸颊绯红,眸色点墨一般,配着红唇白肤,腮边一缕落下的碎发,简直就是姜贵妃。
她有点坐不直了,单手撑着下巴,背微微下弓出一道漂亮的弧,像夜海起伏的薄浪,就這么看着卓裕。
卓裕把椅子拉开了些,右手绕到她后背轻轻按压,“醉了?”
“米酒上头,有点晕。”
一小妹叫唤:“姐夫,姐姐,到院子裡来烧火。”
烧火是雀霖這边的土话,其实就是烧柴取暖。柴火堆已经燃得又高又旺,噼裡啪啦木头响,和天边时不时的爆竹声遥相呼应。
姜宛繁靠着卓裕坐,坐着坐着就忍不住往他身上靠,跟萌猫似的。
八点左右,街坊邻居都来串门拜年了。
“我們這边时兴晚上拜年。”姜宛繁告诉他。
姜家人缘好,客人一拨一拨结伴来的,晚上基本是年轻的小辈。有几個卓裕還挺眼熟。
個子高的那個……卓裕眯了眯眼,怎么像那天“前男友”那一桌的宾客?
等等,穿白羽绒服的,好像是姜弋說的追着姜宛繁搞姐弟恋的弟弟?
关键是,来的每一個人,都不忘跟姜宛繁打招呼。姜宛繁跟他们唠家常,用家乡话說些卓裕听不懂的有的沒的。彼此之间完全沒有半点不自在。
姜弋像是知道卓裕在想什么,推了推他手肘,笑眯眯地问:“我姐牛不?”
卓裕冷不丁地一笑。
姜弋看热闹不嫌事大,“喏,就现在這個跟她說话的穿绿棉袄的,是当年追我姐的人裡最执着的一個。在知道她结婚后,說是在家哭了三天三夜,哭到发烧,送去医院又检查出阑尾炎,就顺便切了個阑尾。”
正說着,小绿也回头看向卓裕。
两個人视线搭上了,谁也不挪开,有点情敌相见的那味儿。
小绿长得五官标志,卓裕客观评价,比起他那可差远了。
看着看着,小绿捡起地上的三块石子儿,有下沒下地往上抛。這动作,看似漫不经心,但抛得還挺准。三块石头在空中挨個接力,划出一個圆形。
不就三块石头嗎?谁還不会了?
卓裕也捡起三块,有样学样。
小绿觉得被挑衅,又捡起一块,四块石头往天上抛。
卓裕不甘示弱,低头到处找石头。
围观的人丈二摸不着头脑,這难道是城裡流行的新年祝福方式?
“姐夫姐夫,”姜弋看不下去了,“你干嘛呢,跟他较劲這個?你知道他干什么的嗎?”
卓裕莫名火大。
“他是杂技演员,别惹他,待会他找你比赛吞剑,吃火球,胸口碎大石。”姜弋小声:“噢对了,他還会训猴训老虎走钢丝。你怎么跟他比?必输无疑啊我的好姐夫。”
卓裕:“……”
而一旁的姜宛繁,终于按捺不住,捧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了。
卓裕丢了那三块石头,說是去洗手。
他走沒多久,姜宛繁收到信息:“過来。”
刚拐弯到廊道口,手腕一紧,就被卓裕拉了进去。姜宛繁被定在门板上,被他全方位虚虚压着,過道灯不算亮,暖色调平铺于他的脸,眉骨的形状依稀起伏。
姜宛繁挑眉,“裕总抛石头技术不错。”
卓裕嗯了声,“只有這個技术不错?”
這個话题有点擦边了。
姜宛繁推了推他,“外面好多人呢。”
“那不是更刺激。”
卓裕单手绕到她后腰,将人往自己身上摁,直至严丝合缝。吻落下来的时候,姜宛繁颤栗,下意识地搂住他脖颈。
“臭弟弟有什么好?”卓裕分开了些,“哥哥這样的才顶。”
姜宛繁气息不匀,在他耳畔轻声:“弟弟会胸口碎大石,你会么?”
“不会。”卓裕的手往上挪,低声說:“但哥哥会吃兔兔……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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