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沒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 作者:九鱼 国王一行人在次日午后才终于得以与红衣主教马扎然一行重新汇合,地点在距离巴黎约有四法裡(一法裡约等于四公裡)的凡尔赛镇,這裡有森林、丘陵和沼泽,最初是亨利四世在這裡打猎的时候筑起了一座仿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堡,一座小教堂,一些房屋与客栈——后来人们在這裡聚集起来,形成了几個小村庄,但還是只有一條可以驰马的道路。 這座荒僻的行宫即便经過了路易十三的扩建,房间的数量依然乏善可陈,国王,王太后,王弟与红衣主教還有御前卫士们就挤满了整個二层,而底层原本用作马厩、武器库与家具储藏室的地方成为了不够重要的人的卧房。 就连国王也不得不与红衣主教分享房间,不過国王根本不以为意,他坐在椅子上,红衣主教走過去为他倒了一杯热過的葡萄酒,“可惜沒有蜂蜜,陛下。”他說:“但喝吧,热热身子也好。” 国王接過酒杯,却沒有喝酒的欲望,他觉得自己需要清醒。 “您看上去心事重重。”马扎然主教善解人意地說,他在国王身前坐下,马扎然是個容貌端正的美男子,蓄养着路易十三式(即八字胡与山羊胡的结合体)的胡子与卷曲的褐色长发,面容白皙,深红色的法袍更是为他增添了几分威严与神圣的神采。 “我們遇见了狼人。” “喔,陛下,是的,”红衣主教紧锁眉头:“狼人,一群来自于塞尔维亚的魔鬼,是的,我們必须追究這件事情。” “您知道狼人?”国王惊讶地问道。 “我以为狼人的事儿并不罕见。”主教疑惑地耸起眉毛,虽然国王尚未接触政务,但宫廷裡永远不会缺少的就是流言八卦。 “但那只是传說……我是說,虚构的,假的,就和……”路易想說童话,但他不确定這個时候是否有了“童话”這個体裁,毕竟這個时候,孩子的概念還很模糊不清,人们要么将孩子视作“动物”,要么视作成人:“总之,是不存在于现实的东西。” “您为什么会這样认为呢,陛下。”主教停顿了一下,随之露出探究的神色:“是什么人让您产生了這样的想法?” 路易意识到自己犯了一個错误,当然,如果他确实只是路易十四,一個出生在十七世纪的男孩,即便他注定了要成为法国国王,他也不会拥有数百年后,一個接受了几十年唯物主义教育的成人所能拥有的理性认知——他只会和其他人一样,认为神灵、魔鬼、天堂、地狱都是存在的,狼人也不例外。 虽然這位十七世纪可能仅有的唯物主义者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理性认知還能维持多久而不崩塌。“我之前从未见到過狼人——直到一個狼人距离我只有一法尺(一法尺约325毫米)那么远。” “這是我的疏忽。”红衣主教說:“可是,陛下,依照人们的看法,您還小呢。”事实上,无论是王太后,還是马扎然,都沒有让他過早接触外界与政事的意思,他们对他相当纵容,几乎就沒对他說,去吧,去吧,好好玩儿吧,让大人们去干那些烦心事儿吧。 虽然曾经是個成人,路易倒从沒在意過這個。他還是個五岁幼儿的时候就被母亲抱上了王座,就如旁人诟病的那样,在一六四二年前,法国的权力被红衣主教黎塞留攫取,黎塞留去世后,代为管理這個国家的是他的母亲和黎塞留的继承人马扎然。但他对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并沒有什么恶感,越過了幼儿、儿童与少年思维的他很清楚,他现在最为需要的是了解与熟悉這個陌生又危机重重的世界。马扎然与王太后固然重欲好权,但沒有他们,周围围上来的鬣狗大概早就将年幼的国王与王弟四分五裂了——有人愿意为你遮蔽风雨的时候,你就别抱怨他忘记给你阳光。 同样的,马扎然主教担忧的也不是国王的奇特认知,他唯一要确定的是有沒有人在年幼的统治者耳边說些什么危险的话来影响他的心智,但如果那是国王自身的想法——他倒是很高兴的。毕竟在這個年代,最多的是盲听偏信,不会或不愿思考的蠢货,当然,若是一個农夫,一個商人,甚至于一個伯爵,這都是无所谓的,僭越点說,教会甚至会希望這样的人更多些呢,至少讲经的教士可以少费些口舌与脑子。但一個国王,尤其是马扎然主教扶持与效忠的這位,他宁愿接受一個最终被冷待与流放的结局,也不要和一個不懂得思考与判断的大傻瓜共事。 “不過。”红衣主教语调一转:“今天既然已经发生了這种事情,我也必须提前让您参与到一门新的课程裡来了,陛下,我原本沒想让您那么早地接触到另一個世界,不幸的是我們的敌人不那么想。”他叹息道。 国王想了想,他有很多問題,但今晚显然不是发问的好时机,“您之前有說這些狼人来自于塞尔维亚。” “狼人们各有各的特征。”主教解释道:“教士们把它们的皮剥了下来,焚烧干净,它们的尸体就从狼变成了人类的样子,這是波西米亚或是塞尔维亚狼人才有的征象,而且它们的皮毛也要比波兰、匈牙利、莫尔多维亚的狼人来得丰厚,只有俄罗斯的狼人能够与它们媲美,但俄罗斯狼人的皮毛多半都是银灰色的,又厚重,色泽又深只有波西米亚或是塞尔维亚的狼人才会有。” “那么說這次刺杀有土耳其人的手笔?” “难說,”马扎然主教說:“也许是英国人,奥地利人,西班牙人,也有可能是法国人。” “這可不是什么新闻。”路易苦恼地皱眉,波旁的敌人可不少,无论是法兰西以内還是法兰西以外——因为這個令人抑郁的答案,房间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直到葡萄酒都冷透了,国王举起一根手指,“最后一個問題……玛利.曼奇尼。” 马扎然温和地看着国王:“她是我的外甥女,”然后他說:“也是一個女巫。” 虽然早有准备,但国王還是忍不住低喊了一声:“女巫!一個女巫!主教先生,英诺森八世在一四八四年才發佈了声讨女巫的通谕!” 马扎然摊了摊手:“看来您的歷史老师相当尽职,陛下,那位大人确实有点讨厌巫师。”他善意地补充道,“不過更令人信服的理由是,当时的圣座与国王们都有点财政紧张。” “是,”他继续道:“這不是能够公开议论的事情。陛下,很多人都以为我們与巫师的关系犹如水火,但教廷的史书上总有着一些无法被无关人等窥见的机密,虽然很长一段時間以来,除了战争,我不知道应该用何种形容来表达我們与這些异教徒之间的争斗。但您又绝对不能单纯地将其称之为一场战争……我們确实是彼此的死敌,但有些时候,即便是魔鬼,我們也必须和他携起手来跳舞……尤其是……(在這裡,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国王),在我們必须一同面对某個重大危机时,沒有经過与接触的人永远也无法想象這三者之间的局势会有多么激烈与复杂。” 他看向壁炉中的火,“一個聪明的人,就会知道自己需要天使,也需要魔鬼,而一個愚笨的人,不让他瞧瞧魔鬼的厉害,他准会连带着将天使一起扔一边儿去,有时候我們也很无奈,但這就是现实。” “但……她是您的外甥女,也就是說,您的姐妹……不,别告诉我你也是個巫师。” “巫师的势力在意大利可谓根深蒂固,不過我的家族只是凡人,不不不,陛下,圣座還未堕落到這個地步呢。”马扎然笑吟吟地說道:“是我妹妹的丈夫,人们以为他只是一個资产丰厚的商人,事实上,他出身于一個古老的巫师家庭,在巫师的世界裡,他的家族兼具力量与权势,我必须承认,我也深受其惠……”他站起来,为国王拨亮壁炉裡的火:“出于某些原因,玛利必须离开父母,来到我身边,但我保证她是值得信任的,我相信她也已经证明了這一点,是不是?” 路易点点头,他之前误以为马扎然主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侄女才让她与国王、王太后同乘,事实上恰恰相反,或正确点来說,只是原因之一:“您有预料到我們会遭到狼人的狙击?” “起初我并不确定,我們原本有既定的规则,那就是——虽然每個宫廷裡都有主教和巫师,但一般而言,非凡力量不会出现在俗世的争斗中。可当我发现巴黎近郊的狼人都突然消失了的时候……”马扎然主教凝视着火焰:“狼人的族群都有着强烈的排他性,外来的狼人会被仇视与驱逐,但如果外来者更强,或是有着帮手的时候,那么原生的族群就会被剿除干净。”他做了個可怕的手势:“他们越界了,陛下,我不得不让您在一個不恰当的時間,了解到一些暂时還不应该让您接触到的事情。我怀疑今后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糟——所以我讨厌不守规矩的人。” 很显然,红衣主教先生认为這段只有十几分钟的谈话对于年少的国王来說已经足够了,毕竟其中蕴含着的信息量丰富得可以让一個普通人发疯。他离开了,而路易却已经完全失去了睡意,相比起疲惫不堪的身体,他的精神却犹如施打了嗎啡一般活跃。 有什么比你還在襁褓的时候发现自己就是路易十四更糟糕的? 当然有,譬如說,它還是個魔幻版本的。 但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