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佛非佛
她抬眼望去殿中被鲜花鲜果簇拥、檀香缭绕的佛神塑像,慈眉善目,宝相庄严,本是普度众生、功德无量之所、本应心存敬畏,高大肃穆之堂。
却在此地,一個可怜可悲的女人,只因自幼脾性被嫡母娇养,宠溺得蛮横骄纵了些,犯了天家忌讳,便被家族所弃。
拖着三尺白绫,双目暴突,吐着血红的舌头,生无可恋的吊死在這殿中梁柱之上。
她只觉心头幽凉,顿了片刻,她喃喃道:“請容我,送一送她。”
她虽非良善之人,做不到以德报怨,她辱陆家种种,她自然要报,只是這盛飞瑾沦落入玉清庵,她亦出了一份力,哪成想,短短三日,她竟成了梁下亡魂。
如此,便矫枉過正了。
那僧尼起了身,点起一道香烛,递给她,檀香馥郁,香气缭绕。
陆温双手合十,虔心为她念了一段往生经。
偏這时,殿外有人大声喧哗,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個约莫十三四岁大小的沙弥,跑的满头大汗,全然失了空门弟子应有的沉稳,急声道:
“主持师父!不好了,那人又投湖了!”
那尼姑一张本该平和的面容,刹那间变了脸色,恶狠狠瞪了两眼那沙弥:“放肆,有客在,不可高声喧哗!为师素日都是怎么教你的?”
那小沙弥受了训斥,大为不服,深吸了一口气,大嚷道:“要是那莲花池子水再深些,淹死她算了!免得她日日在庵裡聒噪!”
那僧尼勃然大怒:“荒唐!你是佛门弟子,怎能将生死挂在嘴边,還不滚出去!”
那小沙弥被她吼得一愣,跺了跺脚,泪眼婆娑的退了出去。
陆温敛眉。
玉清庵的前身是天觉寺,原是個与世无争的佛门之地,坐落在菩提山峰一处清幽之地,与花草暖阳为伴,是近几年,主持师父在宫裡为贵嫔娘娘办過一场法事,這才在西屏郡贵人裡有了些名声。
陆温见過和尚,也见過尼姑,只是她见過的佛尼,除去沒有头发,更要紧的是心性,佛门讲无欲无求,讲戒骄戒躁,讲戒嗔戒痴,且戒律清规极森严。
怎么這玉清庵裡的释门弟子,带发修行便也罢了,念的经文错漏百出,也不拜佛,就连前堂供着的佛祖金身,五指间都落了厚厚一层灰?
陆温立于原地,略一迟疑,還是问道:“是庵裡的弟子出了事?”
那僧尼微微叹了叹气:“劳施主忧心,是新入门的弟子,受不得佛门清苦,好在那池子浅,是淹不死人的。”
“不知我可否多住些日子,好在此诵经描画,制些经幡烧给故人,亦为生人祈福求安。”
她摘下颈间玉锁,以袖挡了视线,朝那尼姑递過去。
那尼姑愣了愣,表情有些不自然,接過玉锁,敛了袖袍,微一扬手:“施主請。”
陆温便在玉清庵的后堂裡住了下来,日日晨昏燃香上拜,午后抄写经书,晚间虔诚祝祷,
经過那处莲花池子时,她還特地观赏了一番。
夕阳斜斜,洒入金光,愈发显之水泠泠澈澈,只是十月结霜,池中菡萏已露枯萎之相,半枯却仍娇艳的荷叶,低低垂在清叶碧波上。
她看的痴了,并未察觉灿灿斜阳下,一抹青烟,如丝如缕,悠悠荡荡的飘了過来。
她满头大汗的醒来,揉了揉眼睛,环视四周,应当還在玉清庵,只是身上不知何时被下了毒,浑身酸软。
她将指甲扣入肩膀,盈出一抹艳红,只是自毁的疼痛也只能使她的意识有一瞬的清醒,她仍旧四肢乏力,动弹不得。
红烛昏罗帐,她枯枯坐着,等待风雨来临。
不多时,便有人闯了进来。
是先前奔至佛堂报信的那個小沙弥,他推开卧房,也并不与她答话,只是提笔描着什么。
和风夜来雨,乌云淡淡,丝丝细雨落下,雨滴打在窗柩之上的声音寂寥如斯,她倚在榻前,聆听窗外沙沙烟雨。
陆温顿了顿,轻抬下颌,意欲打破沉默:“小师父。”
那沙弥并未停笔,只是道:“别說话!早些画完,我也好早日诵我的经去。”
陆温抬眸,眸色澄凌如清波:“小师父,你可曾见過,十日前那個悬梁自尽的女儿家?”
那沙弥笔尖一顿,咕哝了一声:“自尽的姑子多了去了,你问哪個?”
陆温一愣,朝他抬了抬手:“自尽的姑娘,這庵中有几個?”
他咬了咬笔尖,仿佛认真思考起来,片刻后,皱眉道:“十七……不!十八個!”
那沙弥继续說道:“都是不听话的,总想着逃,既入了空门,做了释门弟子,哪有要逃的理?”
“那這庵堂裡,有沒有一個用下巴看人的姑子,以及一個跟她反着来,总是低眉敛目,胆小懦弱的姑子?”
陆温又问。
那小和尚的眉头拧得高高的:“我怎么知道!”
“前几日投湖之人,是不是那個用下巴看人的姑子?”
小和尚一提及她,神色颇为不耐:“是她,就是她!聒噪得很!就该叫住持师父剪了她的舌头!”
陆温面色凝重,垂眸深思。
她早知谢行湛行事,毫无错漏,自梳拢夜,他央她入夜宴司,央她接近宋兰亭,她便成了局中一环。
心儿只是诱她去安王府的引子,而她去寻心儿的踪影,当夜也从安王府失踪,而她一旦失踪,如宋兰亭所說,她的背后,是戚家,是震北王。
他们由始至终,真正要掳的人,是她。
而盛飞瑾,這個不经意间,只身闯入乱局的棋子,既成了盛家的弃子,亦成了扳倒宋兰亭,最关键的一枚铁证。
盛、戚两家的女儿因安王之故,盛家女儿自缢,而后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加之安王市井流言蜚语频出,足以引起朝堂轩然大波,陛下震怒。
她倚在榻前,盯着窗外飘渺浩瀚的细雨发呆。
“好了。”那小沙弥停笔:“你要看看么?”
他不知何时已作好了画。
画中人的面容可谓烟霞桃李,风姿婀娜,只是她神情冰冷,一双原本妖娆的含情眸裡,霜雪凛冽,一袭麻衣布裙,半倚竹榻,清寒万分。
陆温一怔,知他作画,却不知作的是自己。
她挑眉问道:“小师父为何作我的画?”
他将画卷起来,并未答话,转身欲走时,却腿如灌铅,盯着床头放着的一叠脆李,咽了咽口水。
她的玉锁是三岁时,娘亲斥匠人为她所造,那玉石原是外祖花了十余年,才从赤地熔岩下挖出的一枚暖玉,娘亲着匠人将玉制成了两份,一份制了老虎的形状,一份制了雄鹰的模样,她与兄长便人手一個。
她自幼贴身携带,养的水头极好,赤红剔透,光泽闪耀,哪怕是這世间也极为罕见。
因此庵堂内送了鲜果来,都紧着先往她房裡送。
陆温捻起一颗脆李:“我问一個,你答一個,答对了,便给你吃上一颗。”
那小沙弥舔了舔舌:“一個問題!两個!不!我要五個!”
陆温将手缩回去:“不吃便罢。”
他急忙拦住,抢過脆李便往口间一塞,双颊鼓鼓:“你问吧,一個就一個。”
陆温道:“进了這庵裡,每個女子都要被小师父画上一遭么?”
“是!”
“這庵堂裡,总共有多少人?是男是女?”
他伸出两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两個問題,两個李子!”
陆温明了,递去:“应了你的,不会骗你。”
他点头接過,看了好半晌,小心翼翼的将李子塞进袖口:“都是些姑子,但主持师父說了,不必剃发,人数的话,记不清了,大概有……五六個吧。”
陆温眉头一蹙,又问:“不是說,光自戕的姑子就有十几個嗎?”
“是啊,都死完了,就剩這几個了。”
她额上冒起一阵冷汗:“活下来的這些人裡,有无一個下巴圆润,细眉高鼻,鼻尖一点小痣的女子,年岁的话,同你一般大。”
他道:“好像有一個,但她宁死也不肯出早课,主持师父就把她丢进笼子裡了。”
“什么笼子?”
“养东西的。”
“养什么?”
他嘻嘻一笑,指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瓷盘:“沒了。”
陆温噎了噎,好在此番并非全无所得,她知道了心儿性命尚存,此刻就在庵中,只是被关了私牢,她才遍寻不得,便也心下安定了几分。
自毁之伤终究难以抵御毒素侵扰,她清醒的時間极短,思考不過半刻,又陷入到昏沉又无尽的黑暗之中。
月疏星稀,原本静谧无声的夜,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破。
陆温神智朦胧,想睁开眼,眼皮却如重如万斤。
耳畔落入一道熟悉的声音,尖锐刺耳,是佛前那個僧尼:“這香的效力快過了,公子快些個验看。”
她只觉有人抬手抚上她的面容,手指微微蜷起,食指略带薄茧,轻柔抚摸,自紧闭的双目,轻拂至她柔软的唇瓣。
一触一碰间,触感痒而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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