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這一年,青年還叫朱重八,他从家破人亡,到出家为僧。从破出寺门投奔红巾,到成为郭子兴手下的将领,娶得佳妇。他二十四岁。
這一年,他们只是這乱糟糟的世道中平凡的夫妻。
一段姻缘,他们携手走過风雨飘摇的几十年,建立大明江山。
姜烟看着幻境快速变幻。
看着青年为自己重新取了一個名字。
看着青年将此前招募到的大部分手下都交给郭子兴,仅带着妻子和在濠州收养的义子,与二十四位好兄弟离开濠州。
這二十四人,陪着他带下定远、拿下滁州。
這一路,他遇见那個被称为“再世萧何”的李善长,遇见失散的侄儿朱文正,遇见带着外甥李文忠的姐夫李贞。
之后,乱世浮沉。
“后来,我們就到了应天。”朱元璋看着那些存在他记忆深处的面孔。
他甚至都不敢想,這些人又有多少在日后因为他的一道圣旨便成为刀下亡魂。
应天。
朱元璋攻下之前,這裡還叫集庆。
改为应天府后,這裡成为了大明的龙兴之地。
在外,他是骁勇的吴国公。
可在家裡的时候,他依然是那個朱重八。
时年岁的朱标被他抱在怀裡,双臂轻松举起。
孩子高兴得咯咯直笑。
义子在旁边担心得眼睛都不敢错开。
屋檐下,马秀英拿着针线在给他缝补上一次在战场上不小心划破的铠甲。
“我派人去請刘先生,也不知先生会不会来。”青年好笑的将儿子交给义子,又揉了揉义子的头,笑着打趣說:“你小子這几年结实了不少,平日裡多去军营,我和你娘身边不愁人照顾。”
在旁边倒了一大杯凉茶,几口喝完,又对着妻子說:“我准备给這小子安排官职,他都十八,過几年都可以娶媳妇儿了!”
马秀英捏着针,时不时在发间擦擦,笑道:“你喝慢点,也不怕凉了肠胃。”
說罢,又看向义子:“是個大小伙子了,是该去建功立业。到时候,娘给你相看個好媳妇儿!”
少年动作轻柔的抱着幼年朱标,一张脸涨红,好半天說不出话来。
引得青年哈哈大笑。
朱元璋站在院门口,无比满足的看着這一幕。
他在现代看過有关义子的史料。
大明一共二百七十六年,沐英一脉便镇守了云南二百多年,世代效忠大明。
当年不過是同情可怜一個小乞儿。
他那时与秀英成亲不久,也沒有孩子。
瞧着路边流浪乞讨的沐英可怜,便将他收养。
朱元璋那时从未想過要从這孩子身上得到什么。却不想,世代效忠,坐镇云南,恪尽职守。
姜烟看着院子裡的四人。
外面战火滔天,到处都是活不下去的人在争,在抢。
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
和平也只是一时。
大家都在等待一個时机。
只有這一方院子,還留着朱元璋唯一的柔软温情。
姜烟轻叹。
后世很多人都认为,晚年的朱元璋就像是一個疯子。
疯狂的屠戮功臣,嗜杀成性。
可如果让一個人年少时便家不成家的人尝到了亲情温暖的甜头,又在他功成名就之后,一点一点的夺走這些温暖。
换做其他人,不会疯狂嗎?
姜烟不想为朱元璋晚年的嗜杀找借口,只是可惜這对相濡以沫的夫妻,這温馨的小院。
幻境再次变幻。
漫漫看不到边的水面上,厮杀声接连不断。
长刀刺入血肉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這味道与被翻腾起来的湖水味道交融,让人几欲作呕。
江面上,面容清瘦却身形高大的徐达持大刀劈开面前的敌军,有條不紊的指挥着手下士兵扑灭船上的大火。
看着对面的陈友谅胸有成竹的样子,徐达不屑的呸了一声,大刀几下便斩落几個敌军的脑袋。
主公很快就来支援,到时候看着這個陈友谅還笑不笑的出来!
這么一想,徐达手裡的动作更利落了。
主将狂勇,底下的将士更是信心十足。
对面的陈友谅察觉不对,打算撤走的时候,青年已经带着人前来支援。
徐达注意到,顿时高声笑起来,漆黑的眼睛闪着光,鲜血溅到脸上也不在意。
鄱阳湖這一场水战,足足打了十六天。
最终在大火中,青年取得最后胜利,陈友谅被乱箭射死。
但,這时的青年知道,自己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死了一個陈友谅,接下来便是张士诚。
张士诚之后是方国珍。
在這之后……
火光下,满脸胡茬的青年看向大都的方向,野心也随着大火一同,烧得愈发灼热。
姜烟就站在鄱阳湖畔。
看着湖面漂浮着的尸体,湖水都被染红。
那個青年在火光中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
“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一纸檄文后,青年步入中年。
他当着皇天后土,成立大明,出兵北伐。
這一仗,将曾经占领中原近百年的蒙古铁骑赶出居庸关,将丢失了四百年的幽云十六州重归中原版图。
朱元璋永远都记得那天。
天朗气清。
他让人悬挂上将幽云十六州重新划入版图后的地圖挂上,在房间裡看了许久许久。
那個四百年前的宋人念了又念的幽云十六州。
从蒙古的狼口裡被他重新夺了回来。
朱元璋怎么可能不自豪?
“我那天高兴的都多吃了两碗饭!”朱元璋领着姜烟看地圖,指着幽云十六州的位置,满是骄傲的說:“从前总是有人在我面前叽叽歪歪。无非就是觉得我出身不好。可哪又怎么样?我一個出身不好的人,照样做到了那些高门显赫之后做不到的事情。”
朱元璋的骄傲十分明显。
他也不想掩饰。
随后又对姜烟道:“我要建立一個更稳定的王朝,比起前人更好,更长的王朝。”
這一刻。
幻境中的男子与朱元璋重叠。
姜烟看着朱元璋的面容年轻起来,他身后的太师椅也变成了朝堂上的那把龙椅。
周围除了她和朱元璋,看不到其他人。
朱元璋站在龙椅前,随后稳稳坐下。
看着他从骄傲自己收回幽云十六州的中年男人,变成了一個有雄心壮志,又拼命的想稳固自己身下這张龙椅的皇帝。
之前的朱元璋,是吴国公,是吴王。
而现在的他,是皇帝。
洪武八年,刘基去世。
這個他請来的谋士,也曾想将丞相之位交付,可最后渐行渐远的臣子,在病痛中离世。
朱元璋批阅奏折,听闻這件事情的时候顿了许久。
直到笔尖滴下的墨在纸上洇开一片,黑沉沉的一片,像是直接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不知该說什么,又好似沒资格說什么。
這一路打下来,作为谋士,朱元璋无法否认刘基的贡献和能力。
但也是因此,他从心底裡就忌惮着這個厉害的下属。
刘基太聪明,又太会揣摩人心。
朱元璋重重的叹气,放下笔,坐在椅子上沉默良久。
“你在后悔?”姜烟忍不住问。
作为开国功臣之一,刘基不管是封赏還是最后的待遇,都远不如其他人。
野史中更是有诸多猜测,刘基最后是死于朱元璋的授意。
安排胡惟庸给刘基下毒,导致他的死亡。
“不会的!”刘基却从幻境中走来,出现在姜烟和朱元璋的面前。
在现代的时候,刘基就鲜少与朱元璋沟通。
如果說韩信对刘邦的情绪是不忿。
那刘基对朱元璋就是淡漠。
朱元璋冷冷的看着眼前的刘基,许久有才道:“是不会。”
饶是老年的朱元璋,也不曾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哪怕在现代,知道了老四夺位的事情后,朱元璋也不后悔。
“我耿直,眼裡见不得沙子。”刘基轻笑,提起前尘往事,竟然還有些洒脱,好像那与自己都是两辈子了:“为臣之道,我确实不懂。”
朱元璋起身,走到刘基面前,低声道:“从前助朕,朕心怀感激。”
只是大明是朱家的大明,先生不如归老,安享晚年。
若他们不是皇帝与臣子,会相处得很好。
只是关系变了,环境变了。
那一切也都变了。
刘基拱手,也不知是接受了朱元璋的道谢,還是别的意思。
后退两步,离开了幻境。
姜烟看着朱元璋,就见他呆呆的站在房间裡。
挺阔的肩膀好似猛地塌下来,又被他迅速强撑着站直了。
“朕不后悔。”朱元璋也不知是对自己說的,還是对早已离开的刘基。
姜烟作为旁观者,却觉得這件事情刘基早已释怀,一直耿耿于怀无法放开的人,是朱元璋。
之后,姜烟看着他废除丞相,为国事殚精竭虑,一本本奏折像是一块一块的青砖,将他包围。
只有成为皇后的马秀英還能通過高墙,走到他的身边,成为朱元璋心中唯一的温暖。
然后,一個又一個人的走在他的前面。
洪武十五年,马皇后去世。
洪武十七年,外甥李文忠去世。
洪武十八年,徐达去世。
洪武二十五年,长子朱标去世。
洪武二十五年,义子沐英去世。
這皇帝的位置,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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