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
也就是說,這個社会,为什么如此习惯于指责弱者?且冠以“道德”這样冠冕堂皇的字样?這個所谓道德如此强大,强大到一個二十岁的男孩,一生大抵从未干過什么高尚的事情,欺负同学,伤害他人好似家常便饭,却觉得自己有立场,有权利,能站在我面前,鄙夷我,且一脸痛切,仿佛看到我泥足深陷,而惋惜不已。
我立即便笑了,不能不笑,若我還是林世东,整日周旋上流社会虚伪的客套礼貌当中,哪裡知道,原来升斗小民的生活如此丰富多彩,哪裡想得到,原来有一天,我竟有這個荣幸,能被人冠以“不道德□□易者”這样的名号。
大概我脸上的微笑实在不合时宜,李世钦骤然被激怒,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骂道:“你居然還笑!”他一個箭步踏上,一把将我扯過来,我沒防备被他拉了一個踉跄,直接撞进他怀中,坚硬的胸膛登时撞得我鼻子生疼,眼冒金星,堪堪站定,却觉此人双手紧若铁圈,攥紧我的胳膊不放,我被迫仰起头,這一姿势,便犹如某种烂俗电视剧情节中被男人逼问威迫的女人,我一阵厌烦,低吼道:“放开,你想我报警嗎?”
李世钦却不放手,此时柜台后的勇嫂被惊动了,跑出来尖声叫骂道:“你是谁啊,放开逸仔,你要干什么?”
她扑上来就要撕打,我忙喝道:“勇嫂,别冲动!他不是要打我!”我转過头去,对李世钦吼道:“還不放手,你真要惊动阿sir嗎?”
他愣愣看着我,眼眸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终于恨恨松开,我后退一步,拦住勇嫂說:“沒事,他是我的旧同学,沒事的,上回不是参加什么生日会嗎?哪,就是他的,我們有点误会,解释下就好。”
“真的?”勇嫂狐疑地看了看李世钦,住了手,骂道:“有话就慢慢說,想动手你试试,别以为我們逸仔好欺负!”
李世钦一個富家子弟,到底不能在闹市中与师奶级人物争吵动手,他怏怏后退一步,沉声說:“我要跟你单独谈谈。”
“不准!”勇嫂叉腰骂說:“我們逸仔斯斯文文,哪裡打得過你這样的蛮牛?有话就在這裡說,我看着才放心!”
我哭笑不得,看了李世钦一眼,這孩子整個脸都绷紧发青,大概从未被人如此“礼遇”過,我叹了口气,過去拉了勇嫂的胳膊,笑說:“他不会的了,大家只是有点误会,不会打架,我出去跟他說几句,好不好?”
“我怕你被人欺负啊!”勇嫂沒好气地瞪着我。
“我知道阿嫂疼我了,”我笑嘻嘻地說:“我保证他不会动手,而且我們就在那边街心花园,說两句就回来,啦,最多礼拜日我陪你打麻将。”
“你呀,去啦去啦,我沒眼看,”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又对李世钦凶巴巴地說:“半粒锺(半個小时),最多半粒锺,你要敢欺负他,我饶不了你。”
李世钦铁青着脸,转身就走,我摇头叹了口气,摸摸勇嫂的胳膊,微笑說:“谢谢勇嫂。”
我走到街心花园,也就是上次李世钦找人围堵我的地方,他已经坐在花园秋千上,因腿脚過长,不得不蜷着,看起来颇为滑稽,线條硬朗的脸上布着一种迷茫,显得份外稚气。我自遇到這個孩子以来,总被他撩拨起心底的怒气和怨气,但实际上,那种怒火并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我前世的怨恨和不甘,李世钦,他只是无意间踩到我的底线,尽管他很恶劣,幼稚,且有我无法忍耐的粗暴无礼,可眼前這個人,說到底,不過是個二十岁的孩子。在某种程度上,他成了我发泄怒气的对象,我在這裡对他的威吓,在星级酒店故意给他寻的难堪,真的是沒有必要。我是一個成年人,不应该因为自己从前的事,而迁怒于這样的小孩,他应该有长辈去教导做人的原则,而不是由我来跟他一道幼稚。
我想到這裡,心裡有些歉疚,在自动贩卖机那买了两支柠檬茶,走過去,在他眼前晃了晃,递了一支给他。李世钦微微发愣,接了過去,我在他身边空着的秋千坐下,微微一笑,說:“alen,我要跟你道歉。”
李世钦诧异地睁大眼,我微微侧身,看着他,越发觉得,這不過是個孩子,他的爱憎都太明显强烈,還不曾学到如何掩饰。我心中一软,对他的憎恶少了大半,笑了起来,温言說:“我道歉,是因为,你虽然做错很多,但我不该用令你难堪的方式,让事情越演越糟。”
“你……”他困惑地皱了眉头,忽然恶狠狠說:“别以为扮成好人,我就会看得起你!”
“无所谓,”我摇摇头,拧开柠檬茶的盖子,喝了一口,微笑說:“真的,你看不看起我,对我来說,根本无所谓。我這么說,不是为了激怒你,或跟你吵架,我是真的觉得,我們俩個,阶层差得太远,個性也不同,只怕除了一样是人,一样性别为男,我們俩個身上,找不出任何共同的地方。”我淡淡地說:“你知道嗎?人跟人的距离,有时候就像物种跟物种之间的差距一样,不用强求着理解,因为沒有必要。”
他愣愣地听著,若有所思。
我看着那孩子的眼睛,忽然发现,他其实长着一双漂亮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记忆当中,我曾经心爱的孩子,也有這样富有生气的眼珠子,我微微一笑,說:“虽然人跟人之间,不需要那么多理解,可却需要彼此的尊重。這世界這么大,有太多的人跟你不一样,你可能很讨厌,很看不惯,可却沒有必要去消灭他们,比如现在,你很讨厌我,觉得我是基佬,跟有钱人有肮脏的不道德交易,可你问下自己,真的消灭了我,你有那么开心嗎?”
“我又不是真的要消灭你……”他涨红了脸。
“是,你只是看不得我好過。”我笑着說:“所以忍不住要找机会羞辱我,当众欺负我,最好看我痛哭流涕,像個可怜虫一样跪在你脚边說我错了,alen大人饶了我,我不该出生在這世上,你设想一下,真的看到我那样,你有那么开心嗎?”
他被我问住了,我挽起裤腿,给他看那道狰狞的疤痕,温言說:“你看,我已经为了你的不高兴,付出代价,這個比起你那些羞辱,可要厉害多了,我這一世,都不能跑跑跳跳,不能做剧烈运动,我妈妈,为了医我的病吃尽苦头,我們家境,本来就一般,现在更加不行,”我温和地看着他,轻轻說:“alen,這些還不够嗎?還不能让你,高兴一点嗎?”
他伸出手,有些抖,却迅速贴上我小腿,掌心炙热,手劲過大,我有些不舒服,正要挣开,却听到他的声音,略微沙哑地說:“還,痛不痛?”
我明白這個孩子,到底不是奸恶之流,叹了口气,說:“不痛了。不刮风下雨,基本上也跟平常人一样。”
他沉默不语,只是搭在我小腿上的手,沿着疤痕缓缓移动,這個状况有些暧昧,我的灵魂,毕竟是纯gay,可沒法由着一個男生這么抚摸我。我脸颊发烫,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轻轻拿开,放下裤管,笑着說:“好了,参观完毕,下次請早。”
李世钦扑哧一笑,收回了手,看着我,皱眉问:“你,跟那個夏兆柏,那天他带走你……”
我一愣,說:“我跟他的事,比较复杂……”
他猛地抬头,问道:“简逸,你是不是缺钱?要,要出来做……”
我哑然失笑,說:“你为什么這么說?”
李世钦瞪着我,粗声說:“你别管!总之,你们那日去了哪裡?为什么那么久都沒离开酒店?”
我看着他,忽然莫名其妙感觉,這男孩恶声恶气之下,或许隐藏其他的潜台词。我戏谑地笑着說:“你怎么知道我們沒离开酒店?”
他吼道:“我一层层找過去,又在大堂等了许久,都不见你们下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涨红了脸,呐呐地說:“我是怕,你好歹算我的同学,在酒店被人欺负了,說出来失礼我……”
我心裡一暖,原来,這個恶劣的小孩,是在担忧我。我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說:“放心,什么事也沒有。我跟夏兆柏先生,并不算熟,只是大家有個共同的朋友,一起怀念一下而已。总之,绝不会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那個夏氏总裁风评很差,可不是什么好人,你给我离他远点!”他凶巴巴地說:“他就是個性变态,猥琐佬,虐待狂,专门挑你這样的十七八岁男仔玩,你小心着点,知不知啊?”
我心裡疑惑,夏兆柏虽然荤腥不计,可沒听說是sm爱好者啊,骤然之间,我接触到他闪亮的黑眼珠,有些明白,這孩子是想尽可能地吓唬我,最好吓到我对夏兆柏敬而远之。我微微一笑,点头道:“知道了,我其实也很怕他,见到他,只怕有多远跑多远,你不用担心。”
“谁說我担心你。”李世钦气呼呼地扭過头,粗声粗气說:“哪,以前的事,我确实是有点不对,跟你saysorry啦。其实,上一次我道歉,也有点真的,不過你太气人,我才骗你去酒店,反正你也沒吃亏,大家一人一次,扯平啦。”
“好。”我笑着說。
“别笑啦,我很好笑咩?”他朝我翻了白眼,闷闷地說:“你搞成這样,我也算有点责任,這样吧,以后我罩你,不让其他人欺负你就是了。”
我越发觉得這孩子真是可爱,忍着笑,握着柠檬茶,一本正经地說:“谢谢。不過你不怕别人說,你跟基佬混一块,也会变成基佬么?”
他有些赧颜,支支吾吾說:“那时候细個(小),才会把基佬当成病,其实我去英国這几年,早就知道這個,也沒什么,而且你现在都不p型艺帜悖宜凳裁础!彼鋈惶岣呱っ牛邢担骸霸趺矗课叶疾唤橐饬耍憬橐飧銎o。
“是是,我不介意。”我微笑着答,忽然有個长久的疑惑,小心地问:“你们,为什么那么肯定我是gay?我以前,难道……”
“你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李世钦疑惑地看着我,不耐烦地說:“是你自己說的嘛,你跑来我們年级跟学长表白,送情书,那,就是今天别人送你那样,扭扭捏捏,我看了就讨厌……”
我睁大眼,试探着问:“我表白的对象,不会是你吧
李世钦跳了起来,呸呸說:“是我我早打到你妈都认不得你了!”他忽然疑惑地說:“你完全不记得這些,不会现在,又变成喜歡女生了吧?”
我故意逗他,点点头說:“是啊,我就觉得今天给我送信的女生很可爱啊,所以我一直都好好奇为什么你们說我是gay。”
李世钦呆了十秒,忽然苦笑了一下,低头不知喃喃說了什么,然后抬头說:“這么說,你也不会喜歡上夏兆柏那样的有钱佬了?”
“当然啦,”我心裡暗骂好死不死,老提那混蛋,笑着站起来,对他說:“所以,我可能会很快交到女朋友,你也加油哦。”
李世钦說他還要再坐一坐,我扔下他,一個人走回干货铺。勇嫂见我平安归来,便不再骂骂咧咧,反而很有八卦精神地告诉我,刚刚传来消息,我們這一区的街市可能要被拆,而会建一個比较大的平价超市来替代。据說,這個举措是政府觉得,街市卫生防疫管理比较差,如今鸡鸭鹅等肉类疫病繁多,一個不小心,就很容易酿成灾祸。這想法当然沒有問題,問題是,简师奶的档口就在街市,若那裡被拆,则意味着她失业,她一失业,我們一家便会陷入困顿,无从运作。
我心裡迅速想了许多法子,却又一一被否决,這具身体诸多限制,连驾照都不够年龄拿,能干什么?股市期货,這些投资若无前期资本运作,长期盯盘,弄钱就跟赌博一样,根本做不得数。我一无资金,二无资历,如何解决這样的家庭经济危机?
因为担心简师奶的情绪不好,我早早收工回家,一进门,却见厨房内锅盘乒乓响,我闪身进去,却见简师奶性质颇高,系着围裙,一路炒菜,一路哼唱粤曲,我心裡狐疑,說:“妈,今天什么好日子啊?煮這么多好吃的?”
简师奶白了我一眼,說:“不是好日就不能煮多两個菜嗎?我今天遇到贵人了。”
“什么贵人?”我满腹疑惑,說:“竟能一向孤寒(吝啬)的简师奶割肉,這么厉害。”
“死仔!”简师奶骂道:“這么有空,過来接着做!”她不由分說,将锅铲塞到我手中,转身說:“我去布置一下,难得人家肯踏进咱们這种地方,要好好收拾才好。”
“妈咪,”我一边接着做她厨房的工作,一边說:“你到底請了谁啊,做這么多,吃得完嗎?”
“吃不完再說,别晒(浪费)口水了,快点干活,客人马上就来了。”简师奶吼了我一声,解下围裙递给我,我只得系上,埋头做菜,忙得差不多了,却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夹杂着简师奶高声笑语,似乎颇为高兴。我轻笑了下,這家裡很久沒来客人,难得母亲开心,我便尽职做好煮饭公好了。我将现炒的花甲盛入盘中,端了出去,笑說:“妈咪,吃得了饭了。”
“啊夏先生,不好意思哈,家常便饭,你别嫌弃。”
我一呆,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下一秒,却听得那個令我胆颤心惊的声音响起:“哪裡,简太太,是我冒昧打扰,麻烦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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