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乖,”他微笑起来,摸摸我的头发,低声问:“觉得怎样?要喝水嗎?”
我微微摇头,轻声问:“我妈咪呢?”
“简太太也要回去休息的呀,”他笑了起来,坐在我身侧,自然而然地拉住我的手,說:“我让她回去了。你不是象小孩一样,一睡醒了要找妈妈吧?”
他的口气太過亲昵热络,真的仿佛与我相识甚久的异姓大哥一般。這不该是我和夏兆柏的相处模式,我悄悄地想将手抽出,却被他攥紧不放,我久病未愈,沒力气与之纠缠,正有些恼怒,却听得后面一人既慵懒又嘲讽地說:“阿柏,想不到你扮人家老豆(老爸)凑仔(带孩子)也似模似样,怎么,不介绍我认识這個小朋友嗎?”
是林俊清,他怎么還沒有走?我闻言变色,情不自禁抓紧夏兆柏的手,夏兆柏冲我安慰一笑,大手包裹住我的手掌,头也不回,提高嗓门道:“阿彪――”
门外有人立即应声而入,是我当日见過的,跟在夏兆柏身旁的保镖,夏兆柏看着我,眼含笑意,淡淡地說:“請林医师出去吧,礼貌点。”
“夏兆柏,”林俊清声音骤然变调,显是气得不清,尖锐道:“你真的一点情面不留给我――”
“俊清,”夏兆柏慢慢转過头,說:“小声点,你這样大喊大叫,林家的教养都被你糟蹋了。小逸刚刚醒来,你不要吓到他。”
他回過头,对着忐忑尴尬,紧张痛苦的我笑了笑,靠近了些,用身躯挡住我的视线,拍拍我的手,透着淡淡笑意說:“不用怕,我在這裡。”
我愣愣地看向他,這一贯狠厉的人物眼中,此刻却温情尽显。实际上,只要他愿意,扮演這等宽厚淳良的兄长角色,当真得心应手,仿佛真個能让你依靠,让你相信一般。只是,若他算宽厚贤良,那我又算什么?我林氏基业,林世东一條命又算什么?我别過头去,忽然觉得无比厌倦,這两個人,无论哪一個,我都不想再看。
那边阿彪說:“林医师,請吧。”
林俊清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我闭上眼,心裡盼着他快离去,却听夏兆柏开口道:“等等。”
林俊清的脚步停住了,夏兆柏揉着我手背上扎了针孔的淤青,淡然說:“林医师,小逸在這修养可能需要一段時間,如果可以,能請你别来打扰嗎?”
“你管不着!”
“是嗎?”夏兆柏的声音变得冷酷起来:“那只能這么办了。阿彪,从今天开始,你在這守着,林医师一靠近,你就给我把他扔出去。不用担心,谁都知道我夏兆柏暴发户,不懂什么礼仪,当然也不怕丢脸。不過林医师就不同了,他若有特别嗜好,比如喜歡出丑,咱们也别拦着。”
他的话如此决绝,真的是一丝一毫的余地也不给那孩子留了。我听得心裡堵得慌,当日我在之时,何尝舍得,让他受一丁半点委屈?更何况是受夏兆柏的委屈?我被夏兆柏握着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俊清与他,不是曾有那么一段感情嗎?单单为了我不想见他,夏兆柏又何至于绝情至此?
我的难過似乎也感染了夏兆柏,他缓和了口气,說:“林医师,别介意,我這只是丑话說在前头。不好意思,小逸還需人照料,不送了。”
果不其然,我听见林俊清颤抖着声调,咬牙切齿扔下:“夏兆柏,算你狠!咱们走着瞧!”這等毫无杀伤力的威胁话语后,转身走开。阿彪出去时轻轻带上了门,室内骤然一片寂静。
我心裡压抑之极,多少往事,历历在目,可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又有谁能预见得了?俊清至今,仍觉得我乃虚伪造作,更令人觉得,林世东一條命,真是不值分毫。做人失败至此,夫复何言呢?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却有一双大手,板着我的脸,转了過来,对上夏兆柏无奈又好笑的表情:“怎么又叹气?小小年纪,有什么离愁别绪,需要這样长吁短叹?”
我不想理会他,却见他也微微叹了口气,轻揉我的头发,问:“躺了這么久,要不要起来晒晒太阳?老躺着可好不了。”
我尚未作答,他已然按了按钮,将床头抬升,让我坐了起来,又将窗户打开,薄纱窗帘一下拉开,室内顿时明媚清亮。窗外,一株高大的玉兰树干妙曼,绿叶透着雨润光泽,点点苍苍令人耀眼。我默默地看住了,浑然不觉夏兆柏已在我身侧坐下,两手重叠,将我的手置于掌中,声调缓慢地說:“我曾经,很羡慕刚刚那個人。”
我惊诧地看着他,却见他眼望不知何方,眼中有太過浓郁,似乎有抹不开的哀伤、怀想和沉甸甸的孤独,顾自說:“就是林俊清,我曾经,很羡慕他。”
我心中一震,见惯夏兆柏睥睨众人,令出必行的模样,倒沒想過,他居然也有如此感性的一面。见我瞪他,夏兆柏淡淡一笑,慢慢地說:“怎么,我不能羡慕别人嗎?呵呵,我可不是铁人,也试過累得像條狗,恨不得一睡不起的时候;也试過被人坑骗,被人追债,买個盒饭不敢要叉烧的时候。”
這倒是闻所未闻,我愣愣地听着,大概表情很傻,竟然惹得夏兆柏呵呵低笑,伸手揽住我的肩,见我不悦,终于放开,可看着我的眼神,却有些像简师奶看我,均是闪烁某种宠溺的光,继续温言說:“所以,我一见到林俊清,就觉得這小子真是命好。他一生下来,别人梦寐以求,要拼死拼活去争去抢的许多东西,对他来說,却都现成的。他模样长得好,头脑聪明,家世更是沒话說。更重要的是,大家族裡那些肮脏勾当,他居然半点也沾不到,因为有人很全心全意疼他爱他,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安排一切,恨不得将全世界的好东西堆到那小子脚下,還怕他不乐意。你說,他凭什么那么好命?”
我心中苦涩难当,是啊,当日我对林家二少的宠爱人尽皆知。可那又如何?我做了一辈子自以为是的烂好人,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才总算明白一個道理,你对别人好,别人未必会觉得好啊。
夏兆柏低头看看我,微笑着摸摸我的头,掌心温热,口气平淡:“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他,他已经二十岁,去美国读什么破医科大学,当了三四门功课。成绩单寄回本港,他哥,就是林世东,明明气得要命,可一听佣人說,二少回来了,立即眉开眼笑,迎上前去。”他笑了起来:“你也知道,林世东最讲究穿着,可那天,我却亲眼看到,他将西服纽扣,扣错了位置,只因为,他要跑去大门,迎接刚刚那位林医师。這些,世东告诉過你么?”
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有這么一出,遂摇摇头,說:“林先生不是每件事都跟我讲的。”
夏兆柏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說:“那就好。”他随即沉默了下来,面色严峻,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說:“贪婪,是人的本性中,比较有用的东西,贪婪和**,能够让人有去想,去做的勇气,于是命运這种东西,就会因此而改变。在這一点上,林俊清虽然不上道,可却情有可原。”
我黯然不语。
“小逸,你知道林俊清后来对林氏做的事吧?不然你不会那么讨厌他,对不对?”
我蹙眉,不得已点了点头,說:“他,他背叛了林先生。”
夏兆柏盯着我,呼吸有些紧促,握着我的手,竟然微微颤抖,我很是奇怪,不觉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道:“夏先生?”
“哦,”他回過神来,勉强一笑,說:“其实,与其說俊清是背叛,倒不如說,世东对人的忠诚理解得太简单。”
我叹了口气,低声說:“事到如今,我也明白,林世东或许真是做错了。只是,当是之时,他只是想,只是想对堂弟好,如此而已。”
夏兆柏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似乎在竭力抑制什么,半响,有些慌乱地說:“你果然是善良的孩子,怪不得,怪不得世东会信任你。”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有些平复了,說:“不過,小逸,世上的事情,并非只是非白即黑,非好即坏。林俊清之所以会那么对阿东,阿东自己也有责任。他只知道一味宠爱,却不知道,這個人也姓林,也是林氏一员。這人是男人,有野心有抱负,世东只懂得照顾一個男孩生活的点点滴滴,却忘了,要安置,发展,控制一個男人的贪婪和**,让它为我所用,其实更为重要。”
“那么”我打断他,问:“亲情呢?人的感情呢?一家人难道不该相互信任照顾嗎?家人之间,還讲究尔虞我诈,相互算计嗎?”
夏兆柏眼睛微眯,看着我,微微一笑,不顾我的抗拒,将我揽入怀中,柔声說:“乖,别伤心,医生說,你不能情绪起伏太大,乖,深呼吸。”他声调很轻,但话语中却又令人不容拒绝的威力。我被他按在怀裡,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回复平静,突觉满心疲惫。心灰意冷,是啊,俊清如此偏颇,我又何尝不知道,乃我教育不当之果?只是对我来說,万般心血,尽付东流,却是情何以堪?我闭上眼,哑声问:“夏兆柏,你老实告诉我,林,林世东疼了林俊清十几年,真的,一点意义都沒有嗎?”
夏兆柏不答,只轻轻拍着我的背,半响方說:“你知道,我和世东同做总裁,大家不同在哪裡嗎?”
“不知道。”
“我将人想得很坏,贪婪成性,自私自利,背信弃义,两面三刀都是寻常人性。所以我不会惊讶背叛,欺骗,倒打一耙等等事情,也因此,我是大河东流,泥沙俱下。”他笑得肆意:“而世东,却将人想成很好,知恩图报,良知仁义,诚信忠厚,他以为這都是理所当然。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林俊清后来做的那些個事,对别人来說,不過是争权夺利的寻常事,可对世东来說,却是致命一击。你說,世东,是不是個傻的?”
我艰涩一笑,說:“是啊,他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夏兆柏却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可我,就是因为這样,才羡慕林俊清啊。”
我一惊,几疑听错,抬起头问:“你說什么?”
“沒什么,”夏兆柏掩饰地笑了起来,顾左右而言他說:“你累了沒,躺下再休息一下,你妈說呆会给你带东西過来,這几日都沒粒米下肚,该饿了吧?乖乖的睡一觉,醒了就有东西吃了。”
我与夏兆柏那日的对话,便到此为止。事后,一直到我出院,他都不见踪影,据說,是欧洲市场出了点問題,终于需要他亲自出马,奔赴那边。我想起当日入院之时,他曾說過要去欧洲出差,却原来拖到今日方成行。林俊清当日說過,夏兆柏是因为我入院方推辞行程,這等說辞当真荒谬,且不說我与夏兆柏毫无关系,便是退一万步,简逸真是夏兆柏众多小情人之一,以他的为人,怎可能为他人牵绊?更何况妨碍到他最热衷的赚钱乐事?
夏兆柏虽然人不在本港,可按他的安排,却让我在医院中住得相当舒服。這家医院,并不是可享用象征性收费的公立医院,而是设备环境口碑皆好的私家医院。我住的头等病房,一日费用即可当简师奶一月收入。這還沒算其他检查费并药费,我的情况,若搁公立医院,只怕要等上好久方能轮到就诊,可在這裡,夏兆柏的秘书過来弄了一番,从医生到护士对我相当客气。我深知此番真是欠了夏兆柏许多钱,但事已至此,唯有以后再慢慢想法還了吧。
這一日我精神状态各方面恢复甚好,已能由护士看着,在楼下花园散步。黄昏天气甚好,凉爽之中带着淡淡的海风气息,這医院离海较近,环境颇佳,故而许多有钱人生病会選擇此处。我坐在树下,微微闭眼,忽然听到一個人迟疑地问:“日安,是你嗎?我亲爱的朋友?”
他是用法语讲的。
我立即睁开眼,却见不远处一人身材颀长,一张英俊的脸绽开温柔的笑,黑眸晶亮,尽是喜色,见我看他,笑逐颜开地說:“真的是你,太好了,居然在此遇上,”他迟疑了一下,问:“你,還记得我嗎?”
“当然,”我笑了起来,這么多天来,第一次觉得有人冲你微笑是件不错的事,“日安,陈先生,很高兴又遇见你。”
陈成涵大踏步走過来,笑着摇头說:“不不,别叫我什么先生,我以为上次我們已经是朋友了,你在這裡……”他注意到我身上的病人服,立即担忧地问:“你病了?還是上次的問題?還好嗎?”
我微笑着看他,說:“你這么多問題,让我回答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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