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他大概看出我脸色变白,大发慈悲地缓和了口吻,說:“别着急,慢慢說,我今天沒事,有大把時間等你。”
他见我额头冷汗涔涔,竟然掏出名贵手绢,上前细细替我拭汗,动作不失轻柔有礼,微笑不失温和慈爱,他說:“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至少不会在世东面前把你怎么样,但你乖乖說实话好嗎?要知道,对付你這么漂亮的小孩,我也有点心存不忍呢。”
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沒有人比我更明白,這個人有多残忍。我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得几乎要脱腔而出,而這個危险的男人,此刻却好整以暇,双手抱臂,犹如看到什么新鲜有趣的玩具那般注视着我。是的,玩具,他的目光中带着探究和蔑视,仿佛在看一只早已踩在脚下的蚂蚁,那么,他在看到我的尸体那一刻,也是這么冷笑的嗎?他凭什么将别人踩到脚下,逼入绝境,将人所生存依仗的一切尽数剥夺,将活命的那点希望,硬生生掰开撕碎,仅仅因为,那人无意间伤害了他的自尊?
只是凭什么?他凭什么?
我忽然觉得满心苍凉,悲哀地看着他。为什么?我曾经以为,你是我可以信赖的朋友,那個时侯,我們不是也曾经把酒言欢,相谈甚为融洽嗎?我甚至還亲自引领你入社交圈,亲自教导你礼仪装扮,我带過你听歌剧,也曾经兴起,在你面前演奏過小提琴。我扪心自问,林世东一生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待你也算诚心实意,丝毫沒有介意過你的出身,那么,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你這样步步为营来对付我?
他眉毛微皱,渐渐收敛了笑容,看着我的目光中满是探究和疑惑,忽而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我的脸颊,我偏头避开,慌乱地說:“我,不知道林先生喜歡抽什么烟,我只是自己想抽,而且碰巧买了這個牌子而已。我,我們学校的男生私底下都抽這個,你,你又不是老师家长,凭什么管我!”
最后一句,我也是随口而出,却不料听到這句,却让他微微一笑,也不追究我的话是真是假,却趁我不被,伸手探入我的口袋,将那包只抽了几根的骆驼烟掏出来,我一惊,忙說:“干什么你?”
“小孩子家,還是不要抽烟的好。”他满不在乎地将烟归入自己口袋,不再理我,自顾自走到林世东墓前,掏出雪白手帕,仔细擦拭那上面的灰尘,擦到那张照片处时,脸上带着微笑,轻声說:“世东,我来看你了。這两天院子裡的杜鹃都开了,紫荆花也张到窗户裡,你以前說喜歡大清早起床看到花的感觉,我让人采了玫瑰放你房裡。放心,都是你爱的英格兰品种,带着露珠,要不你来看看好不好?看看喜不喜歡?要不喜歡,咱们再换别的。”
他软声细语,我听得毛骨悚然,什么时候,杀人不见血的夏兆柏居然能跟我熟悉到這等地步?我沒死以前,不是剑拔弩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么?怎么這一头进了坟墓,倒成了挚友良朋,亲密无间了?我咽了口唾沫,悄悄地往后挪动脚步,他若是不疯,那便是我出现幻觉。只是不好意思,若是别人在我墓前如此殷勤,我均无比感激,說不定就会上前告诉人家莫要伤心,林世东根本沒死,只是换了個躯壳而已。可這位如此表演,却令我无比恶心,恶心要恨不得立即拔腿就跑,恨不得将這個人,這些莫名其妙的话全抛开。
今日实在不宜出行,就在我转身欲跑之际,走狗一猛然察觉,迅速扑過来,一把攥紧我的胳膊,喝道:“想跑?先生還沒问完你的话呢。”
我怒目而视,索性做戏做全套,高声骂道:“我只不過来给林先生上個墓,你们要不准,就该将這裡围起来,要不就挂上闲人免进的牌子。林先生死得够凄惨了,你们怎么還能不让别人给他扫墓?抓着我干什么?黑社会啊?想抢劫還是绑票?告诉你,第一我沒钱,第二我還是沒钱······”
“阿豪,放开他。”夏兆柏淡淡地开了口,“难得有人来看世东,别让世东不高兴。”那走狗愤愤不平,却也不得不听主子号令,怏怏地放开我。我揉着胳膊,說:“林先生我也看過了,如沒有什么事,我就先走,我妈還等着我回家喝汤呢。”
夏兆柏默默地摸了那冰凉的石头一下,转身看着我,口气居然温和了起来:“先前抓你是我們不对,我道歉,你若沒事,可以再陪我,不,陪陪世东嗎?”
他见我犹豫不答,又踏上一步,說:“我叫夏兆柏,不是坏人,你若看過报纸电视,或会知道我的名字。正东,生前是我的好友,我,還沒见過受他捐助的孩子来为他扫墓。你很乖,很有良心,那么,再陪他一会,怎样?”
我瞥了眼前世华丽却萧瑟的墓碑,心有戚戚,但实在不愿跟這种人再呆一块,于是断然拒绝道:“夏先生,我也很想留下,但因家远,晚的话怕回去沒有车,我還是先走了。不然家母会担心受怕,不好意思了。”
他眼神中闪過明显的不耐,踏上一步,說:“這层你无需操心,我呆会自会送你,何况,不是只有林世东能捐助你,我也可以。”
他什么意思?暗示我该讨好他,换取实惠好处么?我哑然失笑,都過了這些年,這男人,還真是一点沒变啊。我于是拉正衣服,规规矩矩地說:“谢谢您的好意,夏先生,但我已经快年满十八,早该自立。林先生的捐助,当年无异雪中送炭,给了我希望和温暖,我想有這個,以后的人生,我都会靠自己走得很好。夏先生的爱心,還是捐给其他更需要帮助的人为好。不管如何,谢谢您。”
我的话明褒暗贬,不惜肉麻美化自己的前世,也不让這個男人以为施舍两個钱就是慈善,旁人就该感恩戴德。果然,夏兆柏有一秒愕然,随即讥讽一笑,宛若听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慢慢朝我走了過来。我心有顾虑,退后几步,却仍觉压迫如山,正感觉窒息,听到他带笑的声调說:“难得你小小年纪,倒懂得這些道理。正东捐助了那么多人,也只有你,那钱還沒算白花。”他盯着我,简洁下命令說:“再呆一会,陪我說下世东。”
陪你?陪你說什么呢?說你怎么谋算?怎么伪装?怎么狠毒?怎么残忍?我满心悲愤,拼命握紧拳头,压抑着自己,才能保持脸上沒有异状。我缓缓抬头,声音有些许颤抖,我问他:“你要說我陪你谈林先生什么呢?我并不了解他。”
夏兆柏冷声說:“随便,就說說,你遇到他时,他什么样吧。”
“黑色西服,白色衬衫,沒有系领带,比我想的瘦,脸色不算好。”我努力想了想自己那段時間的样子,只怕可以用形容枯槁,狼狈不堪来形容,想想,還是不要說多错多,便潦草地总结道:“夏先生,我见林先生的时候也很短,只是坐一起观看了同学的才艺表演而已。夏先生不如找其他人吧,林先生生前的亲戚朋友呢?你找他们任何一個,想必谁都乐意跟你一起怀念的。”
他嘴角的弧度增大,看着林世东的照片,嘲讽地道:“和我一起怀念?不,沒有人了。”
怎么会?我愕然,随即便明白,那是自然不過的了。当年那件丑闻怕是流传甚广,便是往昔有点交情的那些人,只怕也恨不得跟林世东毫无瓜葛,又怎会无聊到与你一起怀念。我在世时旁支亲戚确实不少,可林氏一垮,树倒众人推,這世道人人现实得要死,谁肯为与己无关的那個已死之人說句公道话?
我不知为何,突然說:“我记得,林先生有個未婚妻······”
他猛然抬眼,目光犀利如刀,道:“你怎么知道?”
我直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为什么要多這句嘴呢?就算那女孩是我至今想起,唯一心怀愧疚之人,却也不必从夏兆柏這打探消息啊。我正要支支吾吾,岔开话题,却听得那男人一声低吼:“說,你怎么知道的?”
气氛一下又紧张万分,我心中大骇,几乎條件反射地答道:“我,我看到林先生手指上的订婚戒指了!”
夏兆柏一下沉默,脸上阴云密布。是的,那個时候,林世东中指上是有一枚素白戒指,设计简洁大方,出自欧洲名家之手,人人都以为那是他的订婚戒指,事实上,那也算是。可林世东這個傻瓜,却为自己心爱的堂弟也订了一套相似的两枚戒指,美其名曰大师设计,值得珍藏,事实上,却自我催眠,将之视为一人一件的定情信物。真是可笑,人痴傻到一定程度,一花一物,皆可寄托相思,只是,又有几個愿意承认,那不過是自己哄自己玩的玩意儿呢?
不過那戒指我确实喜歡,依稀记得到死都沒除下来。也不知身后被怎么处置,或者丢落到哪一角落去。這個世上,人都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一枚小小素戒?我叹了口气,只觉头晕越来越强,也顾不得对方反应如何,撑着精神說:“夏先生,我身体不太舒服,如果沒有什么事,請让我先走吧。”
“是啊,那個女人,确实记得他,”夏兆柏对我充耳不闻,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只是,该记得他的,却早已忘了他;该忘记的,却总也忘不了,你說,這都叫什么事?”
“他死了好几年,被人忘了也是正常。”我实在忍不下去,不管這個男人是心怀愧疚還是自我催眠,反正我都不想跟他再有纠葛。我勉强笑了笑說:“该记住他的人,总会记住,记不住的,又何必强迫自己去记呢?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
我朝他低头颔首,转身就走,却觉胳膊被人猛然一扯,我收势不住,一下撞进一個坚实的怀抱中,那硬邦邦的肌肉,撞得我头晕目眩,鼻子生疼。我勉强抬起眼,却见到夏兆柏眼神冰冷,攥住我的肩膀手劲奇大,他似乎在我耳边低吼了一句什么,可惜我此刻天旋地转,视线模糊,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陷入昏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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