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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作者:武小墨
我手中调羹一滞,尚未有所反应,阿彪已领命而出,不一会,熟悉的拐杖声笃笃响来,我心头狂跳,拼命握住调羹,才控制住自己脸上沒有异像,因为我知道,夏兆柏就在对面看着。

  這一刻,我对這個男人的恨和怨怼前所未有的高涨。就因为他在对面看着,我见到前世最爱我的母亲,沒法相认便罢了,我還要,装作莫不相识的路人甲,我還要,面不改色,徐徐用這顿该死的早饭!

  我手指颤抖,手心冒汗,忍得非常痛苦,却怎么也压抑不住不去偷看一眼,不去端详一下那前世最爱我的老人。我飞快地抬起头,正见七婆挺直腰板,穿着黑绸短衫,端庄而严肃地迈步进来,进餐室头一件事,便是不动声色扫了我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心中犹如被巨锤狠狠击落,痛得险些握不住调羹。只一眼,我便犹如被她的视线烫伤,不得不立即低头。

  夏兆柏站了起来,拢了拢身上外衣,气定神闲說:“欧阳女士,這么早,找我有事?”

  七婆复姓欧阳,但在林家多年,這個姓氏早已被我們忘却,林夫人和我父亲生前叫她“七姐”,到我长大,林家佣人已经全部归她□□,阖府上下均管她叫“七婆”。今日乍听夏兆柏這么称呼她,我有些愕然,随即明白,這是老人家在以自己的方式做出抗拒和回绝,她的心中,想必觉得,唯有林家人才是她的真正雇主,“七婆”一词,也唯有林家人才有资格叫。我想到此处,却听七婆沉声道:“夏先生,不好意思這么早来打扰。我老太婆今天来,只想跟夏先生確認一件事。”

  “請讲。”

  “当日我們谈好,林家一切陈设规矩照旧不变,是不是還算数?”

  “当然,”夏兆柏微笑起来。

  “那么,林家规矩,主人房不能拿来招待客人,您是否還记得?”七婆的呼吸急促起来:“怎么我听說,您带回来的客人,直接就住进东官的房间?今早您又从那裡面出来,难道不仅客人,连您也住了进去嗎?”

  “如你所见,确实如此。”夏兆柏面不改色地答道。

  七婆一下急了,连声道:““夏先生,您的私人生活如何,我老太婆管不着,也不想管,可這栋房子现在沒有空房间了嗎?您会情人,非要带进东官的房裡嗎?你生前欺负他不够,死后還要带人进裡面寻欢作乐,存心折辱他在天之灵嗎?”

  我心头大震,手中握着的调羹“哐当――”一声掉到桌上,他们二人循声望過来,我知道避无可避,只得缓缓抬头,看着七婆的脸,艰难地說:“抱歉,我,我,我失礼了……”

  我知道此时此刻,還应该說点其他场面话应对過去。可是,对着自己母亲的双眼,我却一时之间千头万绪,俱涌上心,嘴唇张开,却一直颤抖,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直到不宜過多流露情绪,勉强一笑,却觉自己定然笑得比哭還难看,我调转视线,垂下头,无意义地說了一句:“我,我不知道那是林先生的……”

  但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你一直为我准备的房间,我知道你定然一直定期打扫,悉心照料裡面每一件小东西,一定亲自擦拭壁炉架上每一個相框,一定像守着地盘的母兽一般,不让任何人靠近那领地一步;我知道,那個房间,就如那间花房一般,你一定在无数個无法安眠的夜晚,独自一人坐在那,等着再也回不来的孩子。我痛苦难当,握紧拳头,一股热流顷刻间便要冲向眼眶。

  就在此时,夏兆柏走過来,伸手握住我的手,将那紧握的拳头一根根指头掰开,重叠置于两只手心,冲我笑了笑,柔声說:“傻孩子,欧阳女士不是在责骂你,她是在怪我,不关你的事。”

  我的失常被他如此轻描淡写一句带過,倒给了個极好的解释,夏兆柏仿佛犹觉不够,对七婆說:“欧阳女士,别吓到小逸,他是個好孩子,又受過世东的恩情,你這么說,他心裡会不安的。”

  七婆的视线在我身上打转,迟疑了好一会,方问:“什么意思?”

  “世东当年捐助给他一笔钱,他很乖,還懂得给世东扫墓。”夏兆柏摩挲着我的手,似乎在安慰我,低头看进我的眼睛,微笑說:“這年头,念着世东好的人,可沒几個了。”

  “岂止沒几個,”七婆冷哼一声,似有所指骂道:“简直個個忘恩负义!”

  她顿了顿,又重重地拿拐杖捶了一下地步,大声說:“但這是两回事!世东的卧房是林宅的主人房,主人房不能拿来招待客人,這是林家的规矩!”

  “是嗎?”夏兆柏轻轻地反问,犹自握着我的手,抬头和颜悦色地对七婆說:“既然這样,那么林宅的规矩,就改改吧。”

  “你!”七婆愣了一下,不怒反笑:“也是,我老太婆糊涂了,以为住进林宅的,就都是东官那样有教养讲诚信的人,倒忘了夏先生這样出身的商贾人士,出尔反尔本就是等闲常事。”

  我吓了一跳,七婆几时变得如此言辞锋利,寸土必争了?老太太莫非糊涂了嗎?這可是夏兆柏,真惹怒了他,她一個妇道人家,又哪裡有好果子吃?我不由转头看向夏兆柏,心裡警惕,若他有什么行动,我必定不依。夏兆柏瞳孔微眯,目光锐利到令我毛骨悚然,他看了我一眼,随即转头,哈哈大笑,口气中却无愠怒,道:“七婆,你何必客气?直接骂我夏兆柏是暴发户就行,反正全港上下,谁人不知我夏兆柏出身贫寒,白手起家?你這么骂我,其实我当你夸我,還要向你說声多谢。但是,”他话锋一转,严厉地道:“林宅到底說了算,您老人家最后搞清楚。我敬老,是我夏兆柏有良心,不是你真当得起!”

  我心裡焦急,生怕七婆又說出什么,让情形越发不可收拾,忙开口說:“欧,欧阳女士,昨晚我只是借宿那间房而已,并未有冒犯林先生的事情发生。”我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說:“只是一次意外,您不用介意……”

  七婆瞪了我一眼,骂道:“大人說话,小孩子插什么嘴?我现在是骂你嗎?我骂的是夏兆柏這個衰人!姓夏的,我老太婆不用你敬,反正整個林家也被你折腾光了,留我老太婆算什么?”

  “算我替世东给你养老。”夏兆柏皱皱眉,对阿彪說:“领欧阳女士下去吧,小逸身体還沒好,别给吓到了。宋医生過来了沒有?”

  “在路上了。”阿彪走過来,对着七婆說:“欧阳太太,跟我来吧。”

  “夏兆柏,你欺负我一個老人家是不是?”七婆彻底发怒了,捶着地板骂道:“东官的房间不准你用,听到沒有!”

  “笑话!”夏兆柏冷笑說:“你真是老糊涂了吧,我不介意当着你的面說一次,這栋房子,我才是话事那個。东官的房间,今后你也别操心,就留给小逸吧,反正他要在這裡住的时候短不了。”

  “凭什么?這還是個孩子吧,你把人家好人家的孩子弄這来想干嘛?你丧尽天良你!”七婆尖声骂道。

  “赶紧請下去吧。”夏兆柏不理会她,朝阿彪挥挥手。

  我看到阿彪正要上前拽七婆,再也忍不下去,大声喝止:“停!等一下!”

  我的声音太大,餐室众人都明显愣了一下。我冷冷甩开夏兆柏的手,踏步上前,对阿彪說:“阿彪哥,先别动手,你這样碰老人家是不礼貌的。”

  阿彪看了夏兆柏一眼,呐呐地缩回手,我走到七婆跟前,努力微微一笑,颤声问:“欧阳女士,我,我可以跟您說,說几句嗎?”

  七婆困惑地看着我,点了点头,我凝视着她,悲喜交加,却不得不极力压抑着,惨淡笑着說:“我,虽然第一次见,但觉得您很可亲,所以,我想跟您說几件事,你可以不相信,但我沒有說谎,你愿意听听嗎?”

  我端详這张亲切而皱褶满布的脸,只觉眼眶发热,喉咙凝噎,不由垂下眼睑,等了一会,才清了清嗓子,哑声說:“第一是,我与夏先生,沒有您刚刚怀疑的特殊关系。所以,您介意的那些冒犯林先生的事,不会发生,您不用這么生气。

  第二,林先生生前与我有過接触。我知道,他是個相信宽厚善良的人,”我心中凄苦,勉强笑一下,說:“我,我昨日身体不适,這才用了他的房间。但我想,如果林先生知道,他定然不会介意。他,他說過,自己小时候,還曾将捡来的小猫带到床上藏起来。”

  “是啊,第二天就被夫人发现,”七婆看着我,眼中氤氲,接過来說:“他還挨了一顿好打,我领着两個女佣,把他房间被褥全部换掉,仔细消了毒,才敢让他继续睡。”

  我含着眼泪笑着,压低声音說:“第三,您现在累了,我扶您回去休息。這裡的事情,就交给我,放心,沒人会侵占东官的地盘,沒人会动他的东西,我向你保证,好不好?”

  七婆愣愣地看我,脸上老泪纵横,颤抖着手,似乎想摸上我的脸颊,却终于缩回去,用力试去自己的眼泪,挺直腰杆,硬邦邦地說:“不用你扶,我還沒老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她转過头,冲夏兆柏喝道:“這孩子還未成年吧?别怪我沒提醒你,你若怎样,那可是重罪!我第一個报警抓你!”

  夏兆柏失笑說:“怎么会?”他不动声色地走過来,将我从七婆身边拉开,宠溺地搂着我,摩挲我的肩膀,柔声說:“他胆子小,身体又不好,我心疼還来不及。”

  我挣开他的手,不舍地看着七婆,却不能有過多表示,颤声问:“您,您……”

  “我一时半会還死不了。”她沒好气地应了我一声,拄着拐杖笃笃走远,忽然回头对我說:“這孩子叫什么?”

  “简逸。”夏兆柏代我回答。

  “简逸,简逸……”七婆低声嘀咕了一阵,抬头看我,语气缓和了下来,說:“你莫要忘了,刚刚答应我的话。”

  “好。”我点了点头。

  她似乎冲我微微一笑,又横了夏兆柏一眼,威风十足地走了出去。

  夏兆柏似乎知道我心潮起伏,尚未平静,呆在一旁半天沒言语。我深吸一口气,才渐渐回复過来,淡淡地问:“为何要将林先生的老保姆扣着不放?”

  “老人家舍不得這裡。”他微笑着答:“我也舍不得這栋房子沒有她。”

  “我不明白。”我喃喃地說。

  他踏步上前,轻轻握住我的手,叹了口气,說:“我們這是各取所需。老太太想守着林家這幅老样子,对我而言,则是觉得,有她在這,這栋房子就好像我第一次踏进来那样,”他声音低沉了下去,缓缓地說:“一样的陈设,一样那么凶的老太婆,而那個温文尔雅的主人,似乎就,好像還在這栋房子裡的某個角落……”

  我心头大震,抬起眼,浑身颤抖,迟疑着问:“夏兆柏,你這样,到底想干嗎?”

  “你觉得我疯了?”夏兆柏呵呵低笑,爱怜地抚摩我的手,柔声說:“我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疯?但是小逸,有时候,人就得靠着這些旧感觉,才有力气走下去。”

  他的语气太過悲伤,悲伤仿佛潮水一般,顷刻间蔓延到我身上,我呆呆看着他,忽然发现,這個男人,浑身散发着萧瑟和孤独,威仪冰冷之下全是支离破碎的挣扎痕迹,光鲜富贵的表皮之下,实际上早已被一张看不见的網勒得伤痕累累,就如那头花白头发,一丝丝斑驳之下,尽是苦苦压抑的伤痛苦闷。我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反倒是他淡淡一笑,心疼地举手,轻轻掠過我的脸颊,哑声问:“小逸,你是,你是在为我难過嗎?”

  我摇摇头,這才发觉自己蓄积已久的眼泪静静淌下。我闭上眼,又睁开,终于问出长久以来,一直盘旋在我心中的問題:“夏兆柏,林世东死了,你后悔嗎?”

  他的脸色刷一下变得有些惨白,却下意识挺直腰身,傲然而立,目光深沉如海。他看着我,抿紧嘴唇,一言不发,我又问道:“告诉我,你后悔過嗎?”

  “不。”他坚决地回答道:“我夏兆柏做事,从不后悔。再来一次,我恐怕,還是会想方设法,弄垮林氏。”

  “哦。”我点点头,忽然觉得内心疲惫不堪,有种說不出是失望還是遗憾的情绪纠缠而上。

  “但是,我有比后悔更深层的痛苦。”他忽而說:“那种痛苦,日日夜夜纠结着我,让我生而无趣,让我觉得,這具身体的深处,被烙上印,让我从此知道,我是有罪的。小逸,”他呼吸急促起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浑身颤抖,像一個落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小逸,你帮我,帮我救赎,好不好?”

  我颓然无语,想笑,张嘴却听见自己呜咽之声,泪眼惺忪之间,我听见自己哑声问他:“夏兆柏,你要在我這裡寻救赎,但我却去哪裡,寻我自己的救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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