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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作者:武小墨
在栽倒之前,有一双臂膀已牢牢接住我,紧接着我被人打横抱起,急冲冲地奔往某处。

  四周乱哄哄,始终嘈杂得厉害,但那种种声音,却又仿佛离我异常遥远,有各种各样的光射入我的瞳孔,变形的脸,变形的话语,谈论与我這具身体有关的话题。然后,许多医护人员奔跑過来,我被平放上我的病床,又是各种仪器摆弄過来,各种管道、针剂插了上来,我闭着眼,意识在刹那间深深沉入身体底部,在黑不见底的深渊裡,我抱紧自己的头,感到彻骨的冷。

  冷到五脏六腑都挂上严霜,冷到,我的理性和判断,都藏匿起来,只余下一片白茫茫的空泛。

  有谁拍我的脸,冲着我的耳朵大声嚷嚷什么,我茫茫然地睁开眼,陌生的脸,或者我认得,但此刻我不想辨认。我大睁着眼睛,愣愣眼前忙乱的人们,有谁大吼了一声什么,我的头隐隐作痛,想提醒他,不用那么大声跟我說话,很刺耳,但我沒法說。张开嘴,我发出“嗬嗬”的简单音调。那個人似乎朝后面谁叫了一声什么,随即那天蓝色的布帘被大力掀开,外面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扑了进来,那声音又大声问我:“认得他嗎?你认得他嗎?”

  我定定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轮廓硬朗,面容焦灼,握着我的手,声音有些抖,一迭连声地叫我:“小逸,小逸……”

  “夏兆柏。”我忽然认出来了,心裡像被狠狠割上一刀那样,痛得我视线模糊,我又喊:“夏兆柏,夏兆柏……”

  “是,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我脸上湿漉漉的,有液体不断从眼睛裡冒出来,我反握他的手,又喊了一声:“夏兆柏。”

  “是我,宝贝,我在這裡。”他低低应着,伸手過来擦過我的脸颊,心疼地說:“别哭,沒事了,都過去了。”

  我忽然间想起萨琳娜,想起昏過去前那令人不堪的真相,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夏兆柏脸色一变,一把按住我的身子,冲旁边的医生低喊道:“他怎么回事?”

  那几名冲上来一通检查,随后一個說:“身体上沒有問題,大概是心理性的,他今晚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夏兆柏低沉着脸不說话,只一遍一遍地摩挲我的手,我看着他,仍是抑制不住地流泪和颤抖。夏兆柏脸上有藏不住的惶急,问:“该做的检查都做完了嗎?”

  “是的,沒什么大問題,其余的等明天做一個详细的,夏先生。”

  “那請你们都出去。”夏兆柏冷声道。

  “夏先生,這恐怕……”

  “都出去!”夏兆柏低吼了一声。

  那些人面面相觑,终于還是鱼贯退出,這個空间骤然清净下来,我只觉心痛欲裂,一呼一吸间俱是痛感,我又叫了一声:“夏兆柏。”

  “在,我一直都在,”他轻手轻脚上了床,将我连被子卷在一起抱入怀中,亲吻我的额角,柔声說:“永远都在。”

  “夏兆柏……”這個名字犹如止痛片一样,我贴着他的胸膛,上瘾一般唤着,那說不出来的痛和伤害,那让我不知所措的丑陋和不堪,仿佛都能借着這個熟悉的名字,借着呼唤出這两個简单的音节得以舒缓。

  “夏兆柏,兆柏……”我喃喃地說着,更深地偎依进他的怀中,近乎本能地贪求他的体温,贪求此时此刻,熟悉而无害的所在,“夏兆柏,夏兆柏……”我声音更咽,颤抖得厉害,终于情不自禁抓紧他的衣襟,在他怀裡泣不成声。

  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嘴裡翻来覆去說着笨拙而毫无意义的安慰话语。但他的怀抱却分外令人心安,仿佛从脚趾头到头顶的毛孔都从绷紧状态中慢慢放松,那些层层压抑的悲恸和委屈,痛苦和哀伤,在此刻都被和缓地疏导出来,通過泪腺,痛快敞开,畅快淋漓地表达出来。夏兆柏的抚慰虽然缺乏技巧,却奇迹般地起到令人安宁的作用,我仿佛在此呆了许久,久到连自己都快要遗忘,久到,我的身体内部,那占据不去的寒冷,被慢慢稀释开去,暖意自他的肌肤传达到我的,令灵魂舒展。我略动了动,這才发现,他的衬衫已经被我弄湿一大块。

  奇怪的是,此时此刻,我却沒有觉得尴尬,仿佛他就该如此,仿佛他的怀抱就该为我敞开,我若流泪,就该躲在此处,就该在他面前无需顾及自尊,无需考虑会不会为他人造成不好印象,甚至于无暇想到,会不会因为我哭泣,而令对方有了不必要的负担。這些我下意识的惯性思维,在這一刻,仿佛都离我远去。我通過這场哭泣,仿佛将体内一直深深掩饰着的不安和伤痛,重生以来的忐忑和忧虑,我面对对夏兆柏這個人的怯弱和畏惧,都排除了出去。

  夏兆柏察觉到我平静了下来,拍拍我的后背,宠溺地问:“要喝水嗎?”

  我微微点了点头,他一手维持着抱我的姿势,一手端過水杯,凑到我唇边,我低头喝了一大口,他掏出手绢,将我脸上残留的泪痕拭去,微笑着說:“好了,這场哭可比洪涝灾害,起码我的衬衫是报销了。”

  我脸上一热,哑着声音說:“对不起,我赔好了。”

  他脸上笑容加深,抱住我轻轻犹如婴儿一般摇了摇,问:“你如果愿意送我东西,我不会拒绝,但這件衣服,我要留着做纪念。”

  我抬起头,横了他一眼,闷闷地說:“纪念我一把年纪了還像個小孩一样哭得稀裡哗啦?”

  夏兆柏呵呵低笑,吻了我的额角一下,正色說:“是纪念,這么长的路,我一個人走了太久,终于开始有点盼头了。”

  我呐呐地說:“我,我只是……”

  夏兆柏拥紧了我,笑着說:“你只是情难自禁,一时发泄,需要找個人?沒事,不用說,我都知道。认识你這么久,我要再不习惯你给一颗糖再来一棒子的风格,我就白受你那么多欺负了。”

  我诧异地反驳道:“夏兆柏,我有可能欺负你嗎?”

  “别赖了呀,上一次谁摸我的脸還沒摸完,下一句就让我滚?”夏兆柏恨恨地說:“再上一次,是谁难得给個好脸色让我陪着散步,结果是要跟我断绝来往的?還有上上次,在咱们那栋房子裡,是谁压着我的胳膊当枕头,害我一晚上不敢动一动,可醒来第一件事就骂我,說我色狼的?”

  我脸上燥热难当,虽知他有断章取义的嫌疑,但這么听来,我对夏兆柏,确实从未客气過。他以前虽說有种种不是,但我与他却心知肚明,造成当年林世东不想活下去的最直接原因,却并非破产這等事,而且猥亵男童的丑闻。林家家教,上流社会的潜规则,我自己固有的价值观念,都无法再有颜面,顶着那样的一個丑闻苟且偷生。再加上丑闻爆发之后,我百口莫辩,被俊清视为恶心变态,当时一生深爱所系,却鄙夷唾弃于你,這等苦楚,远较被人诬陷进那样的不堪境地要深得多。再加上公司崩盘再即,大厦将倾,我已回天乏力,林林总总,加在一起,這才令我生无可恋。

  但此刻时過境迁,冷静一想,這种种原因,夏兆柏要负责任,可我难道不需要负更大的责任嗎?我也是男人,难道不能担当自己的失败,正视性格中的缺陷和弱点嗎?我恨了夏兆柏好几年,可在那仇恨当中,又何尝不是在推诿我自己的失误和无能?因为他一直秉承掠夺者的强势姿态,所以我就该心安理得扮演被侮辱和被损害的角色嗎?我从未对夏兆柏给過好脸色,在如此幼稚行径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逃避,原该归属于我的過错?

  死過一次,我原该比别人更明白,生命如白驹過隙,须臾即逝,我還纠结着這些恩怨做什么?我還,要恩怨到什么地步,才算到头?

  我忽然微笑了起来,夏兆柏柔声问:“是不是忽然想通了?”

  “有一点。”我含笑点头,說:“兆柏,我忽然想起,你从从前就說過,我该過的不是那样的生活,這话什么意思?”

  夏兆柏微笑着看我,拨开我前额的头发,微笑說:“意思就是,你该做你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不要管其他乱七八糟的人或事情。宝贝,以前我沒法替你挡着,也不知道对别人好该怎么做,但现在不同了。我不会說话,但你只要明白一点,你可以信任我,依靠我,然后尽情做你想做的,其他我来安排。”

  我挑起眉毛,說:“包括安排我的情感和人生?”

  夏兆柏深深地看着我,說:“我的性格,不可能学那些花言巧语的公子哥儿张嘴就来大段大段的酸话。有些话糙,可理不糙。我要你,這是怎么都不会改变的,我既然认定了你,就会竭尽所能,好好保护你照顾你,不会结婚,不会找其他人,一辈子都只对你一個人好。”他顿了顿,继续說:“這個世界,有你想不到的复杂和险恶,因此,我首先考虑的,是怎么样才能让你平安顺利,其次才是怎样让你高兴。我知道,我們对很多問題看法不一致,但我相信,我的考虑总会比你看得远和准。”他大概看到我皱起眉头,于是生硬地加了句說:“当然,我会学着,跟你解释我的考虑。”

  這一次,我沒有如往常那样痛骂他,而是认真地听了他的话。我明白這個男人的强势和霸道之下,其实并不是非理性和不讲道理,相反,他有他一套行之有效的规则,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规则,要比我的认知管用得多。我轻声叹了口气,靠在他怀裡,疲倦地說:“那先跟我說說,萨琳娜你怎么办吧。”

  “你呀,一想通,肯定就心软了。”他亲吻着我的耳廓,带笑說:“都听你的,好嗎?”

  “我其实很想惩罚她。”我更深地偎依进他怀裡,有点困,闭上眼睛說:“我一直对她那么好,她怎么可以這样。”

  “她疯了。”夏兆柏說。

  “为什么呢?”我睁开眼睛,說:“为了什么要這样害我?”

  “這個你直接问她。”夏兆柏轻声說:“现在你先睡,折腾了一晚上,累坏了吧。”

  我又合上眼,含糊地說:“我为什么這么遭人恨?兆柏?你也恨我嗎?”

  “不,”他柔声說,轻轻吻了我的眼睑,“我爱你,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爱你。”

  我勾起嘴角,迷迷糊糊地說:“别以为這么說,我就原谅你。你欠我的多了去了。”

  “所以,我现在来還了。”他低沉的声音轻轻飘在耳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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