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失魂落魄
“老公我饿了,起床给我做早餐,老公我饿了,起床给我做早餐……”熟悉的闹铃伴随着震动在宋尧手裡响個不停。
“穆宬,我累了,今天早餐我們出去吃好不好?”宋尧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
……回答他的是一片无声。
感觉眼睛浮肿刺痛,甚至有些睁不开,宋尧想抬手揉揉。可刚一抬手,他就“嘶”地倒吸一口凉气。好几天沒好好睡觉了,昨晚坐在墙角就這样睡着了,把手臂压得又麻又痛。真不知道穆宬是怎么做到每天搂着自己睡,一夜到亮手不疼不麻的。
宋尧就這样一次又一次从墙角醒来,有时是在白天,有时是在夜晚。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亮,什么时候天黑,自己什么时候是沉睡的,什么时候是清醒的。
也沒有任何人回答他這些問題,因为他拒绝见任何人,拒绝上班,拒绝带穆沐出门遛弯,甚至不再陪它玩耍。他只是在它饿的时候给它倒狗粮,也只有在這個时候,他才会想起来给自己热一份寡淡无味的白饭。
渐渐地,穆沐最爱吃的狗粮总是每天剩一点,然后越剩越多,直到再也不碰,宋尧上一天倒多少下一天就還剩多少。而宋尧也不再给自己热饭。如果不是一通陌生的电话打来,也许宋尧真的会這样和穆沐一人一狗自生自灭。
“你好,是穆宬嗎?”
“您哪位?”
“我是布朗先生的助理dy啊,你這么快就把我忘了,還真是過分呢。你托布朗先生为你爱人制作的礼服已经完成了,我打电话来是想问你,是你亲自来取還是给你寄到家裡?”
宋尧皱了皱眉,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
“你好?穆宬你在听嗎?”
“我就是他爱人。你寄過来吧。”
“先生你是姓宋吧?”
“宋尧。”
“宋先生你好,那我把订单链接发到你手机上,你点开填完提交,我收到以后会立刻给你安排寄件,你注意查收。冒昧问一句,穆宬不在嗎?”
“他……他出远门了。”
“那你在中国嗎?你们现在還是两地分居嗎?哈,請原谅我提出這么无礼的問題,因为穆宬一直說要把你接到底特律来赴布朗先生個人设计展的邀约,但他好像一直沒有做到,真是個沒信用的家伙呢。”
“是啊,言而无信。那礼服……”
“那是他为你准备的惊喜,感觉现在被我搞砸了,真是糟糕!他知道了一定会怪我的!只有上帝才会知道为什么他的号码会是你在用,看来你们感情真的很好。很希望你能来底特律,我和布朗先生都很想见见你,如果可以,我們更希望能够参加你和穆宬的婚礼。”
“谢谢。”如鲠在喉。
挂完电话宋尧心裡五味杂陈,他背靠着墙撑起虚弱无力的身体,去厨房煮了一碗面,沒有任何佐料,只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面。虽然有了新的希望和值得等待的事情,但他似乎只是在为了活着而吃东西。
第二天生活好像又回到穆宬在的时候的样子,宋尧开始洗衣服、打扫卫生、给穆沐洗澡、为自己剃须。然而過了三四天,沒有任何快件寄到家裡,宋尧开始变得焦虑。
他坐立不安无所适从,就想找点事情消磨時間。于是他把好不容易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家弄乱,然后再一一整理得井井有條。
一遍又一遍擦着茶几,擦累了就看着手裡的抹布发呆。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宋尧跑回卧室换了身衣服,提上一只小桶,桶裡放两块毛巾和几瓶水,還有一個刷子,就开车去了墓地。
死亡是一個人曾经活過的最好的证明,而墓碑是证明一個人死亡的最直白的证据。
宋尧用刷子刷去石台上的灰尘和落叶,然后跪坐在墓碑前轻轻擦洗着墓碑。其实時間并不可以清洗掉一切,他发现痛苦原来可以在一個人的生命裡停留這么久,久到让自己习惯了痛苦的存在。
他不止一次想過穆宬怎么会忍心让他一個人面对這個世界的残忍?沒有穆宬,以后谁来捂住他的耳朵和眼睛,谁来保护他不被来自這個世界的恶意所伤害?
有时他甚至会产生一個极其恶毒且自私的想法——为什么死的不是别人而偏偏是自己独一无二的爱人?可過后他又暗自嘲讽自己的幼稚——有人死去就会有人悲伤,這世界上谁不是独一无二的?
口袋裡传来短信提示音,宋尧慢條斯理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一條陌生短信——“逝者长已矣,生者且珍惜。替他好好活着,替他好好爱自己。”他不想去猜发短信的人是谁,因为他把自己的电话卡插在穆宬的手机裡以后,這种吊唁短信太多太多了,大多是发给穆宬的,也有少部分发给自己的。
短信发出者看了一眼身边看电视的妻子、女儿和侄女,缓缓舒了一口气,用手机和茶几上的烟做了交换,起身往阳台走去,留给妻女和侄女一個颓废的背影。
他伏在冰凉的栏杆上俯视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一滴眼泪沒出息地滑落在栏杆上,隐隐映出他下巴上几根沒剃干净的胡茬。
“阿穆,一路走好……”火机在颤抖的手裡打了几次都沒打着,他拿下嘴角的烟,并着火机一起反手摔在阳台上。
妻子上前递来新的打火机和烟,开口试探性地问着:“廷杰,咱妈下午打电话說想看看妞妞,要過来住两天,你有空开车回去把她接過来吧。”
“好。有空再說吧,我累了。”苏廷杰点燃烟狠狠吸了一口,把還剩半截的烟按灭在陶瓷花盆边上,把烟头和话随便一扔,就回了书房。
侄女可可晃着两根小辫子跑到阳台边上,捡起地上的烟扔在垃圾桶裡,奶声奶气地抱怨:“姑父是個坏小孩,乱扔垃圾!”
孟兰把可可拉到怀裡摸着她的头温柔地解释:“不许說姑父是坏小孩,姑父只是累了。”說完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鼻头一酸,她想可能是晚餐吃得太咸了,连眼泪都咸的发苦。
宋尧看完短信把手机随手放在一边,坐在穆宬墓碑前,指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墓碑的黑白照上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穆宬,头依靠着墓碑一侧,像靠着穆宬的肩膀那样享受。
不顾其他扫墓人投来或同情或疑惑的目光,宋尧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着……
“国内的证不合/法,我們過段時間去挪威吧,或者丹麦,瑞典也可以,听說德国也不错,不過我還是最喜歡法国的典雅和意大利的浪漫,我們去那儿吧。如果一定要去底特律也可以……”
“你還沒有向我求婚,但是我现在已经答应你了,戒指呢?你人去哪裡了?”“之前你去底特律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款男戒,觉得很适合我俩,我问店员可不可以买两只一模一样的,她告诉我可以私人定制,還问我我們俩手指的尺寸。我抬起手看了很久,一時間手足无措,我已经太久沒有握過你的手了,连牵着你的那种安全感都找不到了,又怎么会记得你手指的尺寸……后来我慌张地离开了那家店,店员一定觉得我很无礼,像個神经病,但是我沒办法,我怕再多待一分钟都会沒出息地哭成狗,我讨厌别人通過各种有意无意的举动告诉我你不在我身边,现在更讨厌了……”
說着說着他突然掏出手机,把闹铃调到下一分钟,然后静静地等着。
“老公我饿了,起床给我做早餐,老公我饿了,起床给我做早餐……”闹铃准时响起,宋尧也不关,就任由手机响着,震动着,然后自动关闭。他又调到下一分钟,又等,又响,一遍一遍……
直到手机震得手都麻木了,宋尧才抱头痛哭:“你不是喜歡听我叫你老公嗎?老公,老公,老公,老公……我叫了,叫了很多遍,你听见了嗎?……既然你听见了,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
“为什么要抛下我?你明知道爱我的人本来就不多,爷爷走了,你也走了,你让我怎么办……”
站在不远处的槐忆安看着宋尧颤抖着蜷缩在墓碑前,心如刀绞。他记得大学时曾看《爱情礼赞》,书裡說“爱情一字,拉丁文作amor,起始于爱慕,终极于死亡。”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這样的,爱情不仅沒有终极于死亡,反而因为爱情一方的死亡变得更加深植于骨髓。
诉說的人一坐就是几個小时,守护的人一守也是几個小时。直到看着宋尧把车开进小区,槐忆安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和破碎的心回宠物医院。
宋尧刚从车库出来就被小区门卫处保安叫住了。原来是从底特律寄過来的包裹到了,快递员送上门时沒人在家,就放在门卫室了。
宋尧拿上包裹,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是两個精致的礼盒。
一個是纯黑色系白绸带的,裡面平整地放着一套礼服,正面是纯黑色西服,背面是纯白色婚纱,设计独特,别出心裁。
另一個是深海蓝盒面,盒顶粘着一個米色蝴蝶结,打开一看裡边有几张用過的画纸、一個全新的相机和一個相机形状的U盘。
抽出画纸,有四五张是穆宬为宋尧画的素描,還有一张是署名穆宬的设计稿,设计作品正是那套礼服。最后一张是折叠起来的旧画——《性/瘾患者》。
看着久违的画和熟悉的班级姓名,看着画上那個左手撕扯着胸前的T恤,右手伸向远处模糊的身影,极力扭曲着身体的男人,宋尧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
6年前穆宬画這幅画时,他是那個跪在地上求而不得、扭曲而痛苦的男人,宋尧是那個貌似可望而不可及的模糊背影;而现在恰恰相反,宋尧成了那個一无所有、唇角溢血脸颊垂泪的男人,而穆宬成了那個再也触碰不到的模糊背影。
一切像是巧合,又像是征兆。
把U盘插进电脑打开,裡面全是独立的小视频。宋尧随便点开一個,画面裡出现了穆宬在和一個外国男人,两人在讨论着设计稿细节,過程中還提及宋尧的身材比例和腰围肩宽。
再点开一個是穆宬在镜子面前臭美地试着一套西服,镜头切换到一個金色长发的漂亮女人,她笑着朝镜头招手,嘴裡說着一口流利中文:“宋先生你好啊,我是dy,布朗先生的助理。”說着把镜头转向正在工作台上裁剪布料的外国男人,“這就是布朗先生,他可是著名的设计师喔,他一般只做自己设计的东西,所以当穆宬拿着已经设计好的稿子過来找他时,他都快被气死了。”再次把镜头给穆宬,dy继续解說:“看,這就是那個把布朗先生气坏了的自大的家伙。”画面裡的穆宬转過身抬手挡住镜头:“别闹!试衣服呢!”
“你看看他有多凶,宋先生你真应该尽快過来管管他。听他說你很快就会来底特律了是嗎?真是让人期待呢!而且婚礼的事他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不许說!”镜头剧烈晃动后一片漆黑,可以猜到应该是相机被谁抢走了。
過了一会儿穆宬把头凑到镜头前,咧嘴一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等我。”最后镜头就停在了穆宬的笑颜上。
宋尧脸上表情复杂,說不上来是笑還是哭。他继续点开其他视频,或长或短,都与穆宬和自己有关。
看着看着天又亮了。
从這天晚上开始,宋尧再也无法在黑夜裡入睡。睁着眼时,满世界都是穆宬阳光般的笑颜,一闭上眼就是白布下那张流血的脸。
在组长的催促下,他再次回到工作岗位,他想或许忙于工作就能够使身体达到一种足够劳累的状态,就不会再失眠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
以为大脑可以忘记的东西,身体会帮你牢牢记住。比如說,宋尧开车接送穆沐去宠物医院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让它坐后座而把副驾座留给穆宬;比如說,宋尧晚上泡澡总会等着穆宬来抱,而在浴缸裡等到水凉才意识到穆宬已经不在了;再比如說……
一开始槐忆安只是觉得宋尧因为悲伤過度而身体免疫下降,精神状态不好,即使听宋尧說他连夜失眠也只是带他去医院开了安眠药,他以为吃了药一切就会好的。可后来他才意识到沒那么简单。
他发现宋尧不那么喜歡笑了,而且他的笑像是失去了灵魂。他经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前一秒在做的事情,后一秒就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会忘了吃饭,忘了穆宬已经不在了。也许他已经在穆宬去世的阴霾裡迷了路,一直在痛苦的记忆裡兜圈子。
预感這样下去宋尧会抑郁而终,槐忆安开始给宋尧介绍并预约心理医生。他向心理医生描述完宋尧的所有信息和情况,就把宋尧带了過去。
“宋尧是吧?請坐。”医生拍拍椅子示意宋尧坐下。
“谢谢。”
“我听忆安說你懂茶道?”
“一点点而已。”
“谦虚了,那我們今天就喝喝茶聊聊天怎么样?”
宋尧瞥一眼槐忆安,朝心理医生点点头。
“我喜歡喝茶,但是却不能每天都像這样坐下来细品,所以也少有茶友。非要找一個出来,那就只能是我的小女儿了。有一次我泡了杯茶忘喝了,她好奇,就喝了一口,苦得打冷噤。于是她就把我的茶水给倒了,添了新水,泡上几分钟又倒了再换上新水。反复几次,她看着茶水基本沒什么颜色了,尝了一口就端来给我。我问她为什么要倒我的茶,她說浓茶太苦,多换几次水就不苦了。哈哈,真是個傻丫头。”
见宋尧不說话,心理医生给宋尧添了回茶,接着說:“人的感情很复杂,有失落,有悲伤,有思念,有怨恨,就像茶,第一杯总是苦的,多花些時間换几次水,自然就淡了。時間越长,悲伤越淡,就像我女儿给我的那杯不断稀释的茶。”
宋尧拿起茶杯轻呷了一口,淡然說道:“医生,谢谢你,你的意思我领会到了。可是喝茶不就是苦中寻乐嗎?過度稀释的茶和白水有什么区别?只不過是多了些无味的茶叶残渣罢了。我知道纠结于過去对我并沒有什么好处,可是人生短短数十载,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呢,你說是不是?所以,我很感谢你的开导,浪费你宝贵的時間我也只能說抱歉。”
宋尧的反应完全出乎心理医生的意料,他的言语中听不出一点逻辑混乱的地方,虽然确实有些悲观,却還是让心理医生无言以对。他清晰地感受得到,宋尧在拒绝一切试图把穆宬从他心裡挖出去的人和事。
按计划這样的心理治疗有三次,但后来的两次宋尧再也沒去過。沒用的,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于宋尧而言,穆宬是阳光一样的存在。如果這缕阳光从来沒有照进他久雨不晴的小城,那么即使小城腐败成废墟,他也不会觉得有丝毫可惜。可当這缕光铺满他的整個世界,甚至已经让他习惯了有光的日子后,他再也无法在黑暗裡存活。正如胡赛尼所說:“得到了再失去,总是比从来就沒有得到更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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